二八回史湘雲無意遇前友 林黛玉有緣逢故知(1 / 3)

且說櫳翠庵中妙玉正執剪修整花木,一個小姑子上前合十行禮說道:“師父,咱們米缸裏隻剩了個缸底兒,跟府裏管家的娘子說了好幾遍,昨兒好歹才送過兩升米來,還不夠庵裏三天的嚼過。再咱們的月例香供銀子,也有兩個月沒得了,問著張三推李四,問著李四又推王五,隻是沒人肯認這賬。妙因師父叫我來問姑娘一聲,看是怎麼樣才好?”妙玉停下剪來,淡淡一笑道:“妙因也是修行之人,怎麼連這個也看不開。你看這榮寧二府麵子上赫赫威威端嚴肅穆,也隻不過是個空殼罷了,內裏隻怕已掏空了。今年以來官司不斷,內憂外患的何曾有過一天安生日子?自家的正經主子尚且搬出園子去住,何況我們這些外來寄宿之人呢。若不是礙著情麵,隻怕早就攆出門去了。依我看不如大家知趣些兒,早早去了罷,一定要等到人家不耐煩下逐客令才肯去不成?”那小姑子聽了便低了頭,一時又問:“隻是我們一個出家人,離了這裏要到哪裏去安身呢?”妙玉道:“出家之人原無家,哪裏不能安身,何必定要賴在此地。”那姑子忙問:“這樣說師父可是早已作好打算了?”妙玉道:“浮萍本無根,何必問歸處。不過是浪跡天涯,連我也不知該去何方,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那小姑子聽了這話不禁呆了一會子,半日轉身自去了。

少時妙玉回到禪房,就見妙因來找他問道:“才聽的說你要離開這裏,可真有這話?”妙玉點頭,妙因忙勸阻他:“你這是何苦,前些年飄零在外還沒受夠嗎?雖說是出家人,到底是個年輕女兒家,又生得這般嬌柔,如何受得了外麵的風霜雨露。”妙玉道:“師姐不必勸我,佛自在我心中,風霜何足為懼,況且人生自有定數,這裏已不是你我久留之地了。”妙因道:“我知道你素性清高不肯受人施舍,我又何嚐願意看人家白眼呢。隻是人生難免有失意的時候,這賈家到底是官宦世家,眼下縱有些須小災小難,遲早會過去的。你耐心些,到時自會好起來,何必急著離開?”妙玉道:“我知道師姐一心為我好,隻是如今不比當初,你眼中看到的是小災小難,我眼中看到的卻是繁華落盡曲終人散。我是一定要走的。冰山既已化開一角,離崩潰的那一日便不遠了,師姐不想被冰水淹沒,還是早日離開吧。”妙因哪裏肯聽,仍是苦口婆心再三勸說:“你這也未免擔心過餘了,人都說百足之蟲至死不僵,這賈家族大業大,姻親世交皆是達官顯貴,即便衰落也不致一敗塗地吧。再者說了,你當初是怎麼離開蘇州的,難道也忘了?一晃五六年了,好容易逃離了那惡少的魔掌,聽得說那人前兩年還派人在京城打聽過你的下落呢,不虧藏身在賈府這樣的侯門世家裏麵,隻怕早已落入那人的手心裏了。你今若再貿然出去,萬一有什麼差池,可叫人怎麼辦,將來到地下見了師父,叫我怎樣跟他老人家交待呢。”妙玉聽至此不由低頭歎道:“師姐所說皆是正理,我豈不知。隻是今非昔比,如今賈家自顧不暇,又如何顧得上你我。那件事過了這麼多年,我想那個人早該丟開手了,倒不用太顧忌他。再我離家年深日久,想父母墳上的青草已不知幾度枯榮了,這次回去,到他們墳前焚香拜祭,也算了我多年心願吧。”妙因聽了這話方不言語,也跟著歎了口氣,半日方說:“既這麼著,我也不攔你了,隻是路上事事小心,千萬記著,若是有難處不要苦捱,還來這裏找我才是。”妙玉答應著,一麵寫書拜辭王夫人,一麵命丫頭收拾行裝。原先跟來的那兩個老嬤嬤一個年老病死在此,另一個也年邁不便隨行,妙玉將隨身行李中取幾件珍玩玉器命人當了三百兩銀子,一百送與老嬤嬤做安身之用,一百送妙因作庵中用度,一百自與丫頭做盤纏,至第二日一早來辭妙因,妙因含淚囑道:“千萬保重,凡百事情自己當心些,有什麼委屈就回來。”妙玉合十拜別道:“知道了,我去後,師姐好自為之,這櫳翠庵就托付與你了。”說著與丫頭飄然去了。賈家管事等人皆知妙玉為人,且王夫人囑咐過櫳翠庵諸人來去勿問,因此也不來問他。

出了門妙玉徑往北走去,丫頭忙問:“姑娘走錯了,咱們去蘇州應該往南去才是。”妙玉道:“今日去後隻怕再不能回來了,我已想好了,先去白雲庵辭別一位故人,再去蘇州不遲。”說著兩人往城北走去,一輛馬車吱扭扭對麵行來,一個仆婦趕車,後麵跟著兩個年輕媳婦。妙玉並不在意,卻聽馬車中有人叫他:“妙玉師父,這是去哪裏?”妙玉忙看時,隻見車簾掀開,露出笑吟吟的一張麵龐,原來是史湘雲。妙玉因問:“史姑娘?原來是你,久違了。”湘雲忙命仆婦停車,自掀起簾子讓妙玉上車,妙玉也不推辭。還不等他坐安穩,湘雲便急著問:“一大早的你們主仆兩個這是往哪裏去,怎麼還帶著行李?難道你要出遠門不成?”妙玉道:“半年多不見,你還是這個急性子。我也不去別處,隻想回蘇州拜祭父母。”湘雲先是吃了一驚轉而笑道:“你哄我呢,你明明是往城北去,怎麼說是去蘇州?”妙玉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為何要哄你,隻因我有位故人在城北,我要先去拜辭再南下。”湘雲忙問:“原來是這樣,京城到蘇州好幾千裏路呢,就你們一主一仆的如何去得?那你還回來嗎?”妙玉笑道:“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有什麼去不得的,此去或三五月或三五年,也或者終我一生也不再回來了,這個連我也不知道。”湘雲不禁感歎流淚道:“才半年多功夫,誰知接二連三的出了這麼多事。去年老太太歿了,他老人家疼我一場,本要到他墳前哭一場,嬸嬸偏說一個外姓的侄孫女沒有給叔祖母哭靈守喪的先例,硬是不讓去,你不知道我在家哭了好幾夜呢,又不敢叫人知道。後來聽說大老爺和鳳姐姐相繼被官府拿了去,還虧三姑娘和親去了朝鮮,朝廷下旨特赦,不然不知幾時才得放回來。再問你一件,我原聽人說老太太臨去時把林姑娘許了二哥哥的,怎麼又說給忠順王了?林姑娘現還在白雲庵還是去了別處?我二哥哥怎麼也被督察院拿了?還有寶姐姐家的大哥哥聽說惹上了人命官司,說是苦主就是他們家才過門的奶奶,竟真有這種事?叫人怎麼信得,你可都聽說了?”妙玉搖頭道:“你問這麼多,叫我從何說起呢?我隻能告訴你,林姑娘與忠順王的婚姻大約是不能更改的了,我隻知道他去了雁落山白雲庵,不知如今是不是還在那裏。別的事我一概不知,你向我打聽這些,隻怕是問道於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