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時,中秋那晚,不一定賞月,月餅卻總是要吃的。似乎若是不吃,中秋節便不算完整,更好像竟連月亮都辜負了。不吃也不行,自家買的,別人送的,一盒盒地堆在那裏。甜膩膩的東西,吃不多,也必要應個景。拿一個椰蓉雙黃的,兩刀對切成四塊,趕緊挑那塊蛋黃最大的。舊金山沒有杏花樓,卻也有好月餅,台灣的,香港的,本地的,應有盡有,花色品種之多,比上海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吃來吃去,卻總吃不出以前的興致來,說不出為什麼,想來總是自己的不是。搬去小鎮以後,日子更過得糊塗,連節氣都一概模糊了,洋人店裏總看不見月餅,所以也總記不起中秋節。
況且記起又如何?我上哪兒去找滾燙冒油的鮮肉小月餅呢?
夢裏星光
(一)
是那樣的紅日、白雲、藍天。藍天下,我叫他不要打擾我,因為我要做夢。
於是我躺下。緩緩地,我調勻氣息,令它沉向丹田,一點清明在我合攏的眼簾上漸漸亮起。那是我生命中久已失落的一顆星,如今它隻在我的夢裏微弱地照耀。
輕輕地,他走過來,用他的手掌蓋住我的眼睛。隔著眼皮,我感到他掌心的溫熱。他在我耳邊低低問道:“你在做夢了嗎?”
那點清明顫抖起來,如黑暗中的素燭,那光亮隨時都會脫離燭芯。我努力震懾心神,鎖住那點清明,一邊擺手示意他走開。
他走開了。然而不到五分鍾便又走來,把他的手掌蓋上我的眼睛。當他第四次問出那同一個問題,我已無力留住那一點清明,它飄舉而去,隨之分崩隕滅,我推開他的手,睜開眼睛。
“你醒了,夢做得可好?”把我的無言當做了默認,他急急又問:“你夢了什麼?可是我?”
我慍怒地抬起眼,卻正迎上他滿蘊希望的清純雙瞳。刹那間,眼中心頭怒火消散,我柔柔地答道:“是你,是你。”
我看見感激與歡喜在他眼中閃爍。他抱住我的雙肩,我趁勢把臉向他的懷中藏起,藏起我的落寞,我的歉疚,我的失望與希望,也藏起那一點清明。
(二)
“來吧!讓我們一起來做夢,握住我的手,讓我帶你進夢中的世界。”我尚未笑言,一隻手已落入他的掌心。
我看看他,他正舒服地閉著眼睛。我問他:“你可知夢是什麼?”
“夢是醒與睡的擁抱。醒時萬物皆有,睡時萬物皆無,唯有夢在醒與睡之間,是萬物若有還無的變形。”
“變形是醜陋的。”我想起《格爾尼卡》。
“不!變形是美麗的,正如《格爾尼卡》①。來吧,讓我帶你去變形的世界。”他握緊我的手。
我抬起頭,從藍天上灑下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
(三)
無夢的日子。
記不清這無夢的日子已持續了多久,隻覺得無夢的日子分外漫長。曾經在夢裏分不清星光與燭光,那星光已遠去,燭光也不再照耀。
挽著他的臂彎,我與他並肩在秋天的原野上散步。他終於忍不住問我為什麼老是仰頭向天。我告訴他,我在尋找星光。他沉默不語,然後問我知不知道星光是什麼,“那隻是一個幻影,千萬年前的光跨越時空來擁抱你的眼睛。”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如果短暫的青春隻能在更短暫的夢裏重現,誰還在乎幻影不幻影呢?是千萬年前的光,但畢竟曾經存在過,這就夠了,還能怎麼樣呢?
然而,天上並沒有星。
我終於說:“我們回去吧。”
花季(外一章)
總以為花季指的是花兒開放的季節。桃花季,薔薇花季,終於,開到花事了。然後,有一天,你告訴我,人也有花季,十六歲便是花季。
我們有過花季嗎?
我們隻有過十六歲。一星期六天,我們走進那鋼筋水泥,叫做“中學”的建築。一排排的課桌椅,男孩的同桌是男孩,女孩的同桌是女孩。男孩不看女孩,女孩不看男孩。上課了,男孩女孩一起看老師。女孩的臉微微仰著,細花布襯衫的紐扣一個個直扣到脖根。
昨天,去朋友家。朋友不在,他十六歲的女兒獨自在家練卡拉OK。本與那女孩相熟,便也坐下來與她閑話,她給我看一張照片,是一個帥帥的男孩。
“這是我的男朋友尼克。”她驕傲地說。她上身著一件窄窄的無袖短裝,修長光潔的手臂,豐豐滿滿的胸脯。
我微笑,我看著她的眼睛裏一定流出無限的羨慕與感傷。我想起我的十六歲。一次,女孩們發現一個男孩偷偷用眼瞟她們。第二天,教室的黑板報上便有了一篇“狠批歪風邪氣”的洋洋文字。
我們真有過花季嗎?那花非花、霧非霧,月朦朧、鳥朦朧的情懷?我們應該有過。隻是我怎麼不記得?
告訴我,你記得嗎?
告訴我,你十六歲的時候,偷偷瞟過女孩嗎?
花季
又是春天了,又是花季了。花的花季,人的花季。雖然隔了一個太平洋,畢竟同在北半球,所以當春天的風吹起來時,你和我同時望向碧桃的枝頭。
你還好嗎?
早已習慣了隔著大洋與你說話。聽不清楚是一定的,但至少彼此證明了精神和物質的存在。隻是你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就像那個若有若無的花季裏北方地平線上微微弱弱閃耀著的神秘光亮。我看見了,你沒有;再要指給你看時,連地平線也消失了。
我們一起從那個花季裏走出來。無數未開放的花蕾雨點般飄落到黃土地上。隻對那花蕾看了一眼,我們便中了魔,從此我們便不停地走,走……越走,我們離那個花季越遠。
越走,你也離我越遠。總有一天,你會對我說:太遠了。
是的,太遠了,我便說。
茶與咖啡
我是中國人,喝茶長大的。茶堪稱中國的國飲,有人不喝酒,似乎沒人不喝茶。中國人喝茶可以很潦草,街頭黃褐色止渴解暑的大碗茶是也;也可以極講究,講究到走火入魔的階段,便衍生出日本的茶道,已不是喝茶,是敬神。不過,於大多數中國人,茶隻是一種日常飲料,不能不講究,亦不必窮講究。家家都有個小罐子,裝茶葉,因為怕漏氣,蓋子都死緊。水要滾滾的,看茶葉在玻璃杯裏翻滾、舒展,漸漸地沉下去,染綠一杯清水。客人來了,趕緊泡茶,客人照例要說不必,主人照例不聽。客人走後,主人洗杯子,殘茶潑到陽台上栽著的鳳仙花根部,說是可以作肥料。
真要說喝茶,從茶葉、茶具、水這些硬件一直到水溫、茶葉量、在什麼場合下該如何喝又喝多少之類軟件,都可以在“不講究”的大前提下“講究”一番。參考文獻有的是,喜歡古典的可以讀《茶經》,現代派可以讀許多出版社出版的許多關於茶的書籍,如我手頭的這本《中國名茶誌》。隻是人多受物質條件和生活環境的限製,有時候想“講究”卻有心無力。就說茶葉吧,誰不知道雲南滇紅、洞庭碧螺春、君山銀針?可高級茶葉幾千塊甚至上萬塊一斤,你買得起嗎?再說水吧,照《紅樓夢》裏妙玉師父的心得,雪水為上,雨水次之,而梅花瓣上掃下來的雪花融成的水更為妙品。今日的大都市人,有幾個有提著罐子踏雪尋梅的閑心雅致?況且大氣汙染日甚一日,隻怕雪水、雨水一路落下來,反比帶著漂白粉氣味的自來水更髒。隻有泉水,若是旅遊當局控製得宜其不令汙染,也許可以繼續泡出好茶來。記得當年在杭州喝過虎跑泉水泡的龍井茶,那一種醇厚,無法形容。後來下山,到西湖邊上喝據說是湖水泡的龍井,兩者的差別,不可同日而語。
作為都市人,我從來滿足於用自來水泡茶。我乳母原籍浙江茶鄉,所以我的茶葉供應源源不斷,每年新茶一出來,鄉下就有人坐著火車送茶進城。那都是新炒的綠茶,不能說是頂尖的上品,然而清香襲人,最妙的是茶葉嫩,先喝茶,再嚼茶葉,一嘴都是茶香。後來出國了,雖然是住在擁有全美聞名的中國城的舊金山灣區,依然買不到好茶葉,得回國去張羅。那年回國,帶回來兩袋特級龍井,寄了一袋給紐約的朋友,居然被他評為來美國後所喝到的最佳茶葉,大受鼓舞。再一次回去,便在茶葉店裏精心挑選了六色上品好茶,送給一位灣區的朋友,並特別申明是新茶,他聽了沒有特別反應,我就知道不好。果然,他後來無一字提到那些茶葉,我也暗自決定,以後若再要送他東西,一定選大紅人參禮盒或是蜂王漿之類。
漸漸地,回去得少了,身邊就沒有好茶葉。漸漸地,習慣了老美的生活方式,茶就喝得少了,有一陣子專喝各種軟飲料。以後,為了要控製體重,改喝無糖軟飲料和礦泉水。無奈,兩者都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喝不慣,所以最後返璞歸真,喝白水,不但絕無卡路裏或怪味,而且可熱可冷,極合乎中國人之習慣與體質。去中國飯館吃飯,除了茶外總要一杯冰水,不過飯後還是要熱熱地喝一杯茶,當然不是什麼好茶,然而畢竟是正宗的國飲,解渴潤喉暖胃,隻是缺一個“品”字而已。若去西餐館吃飯,照例是冰水加冰鎮飲料,吃完飯,侍者照例來問:“咖啡?”
大家都點頭。我把冰鎮飲料推到一邊,摸摸涼涼的手指,也點頭,不過加上一句:“要無咖啡因的。”
咖啡很快來了,滾燙。我不要糖,不加奶,低著頭趕緊喝,覺得一股苦苦的暖流一直流到胃裏,很舒服。我不像周圍的老美們懂得品評這家飯館咖啡的優劣,我隻知道熱咖啡一放涼了就難喝得要命。
“喝茶吧?”老美們體貼地問我。
我趕緊搖頭,說:“喝咖啡就好。”
大多數中國人,尤其是愛喝清淡綠茶的江南人,喝不慣西方的茶。還有一些特別講究原汁原味的中國人,連自家的花茶(即這兒常說的香片)都覺得是損害了茶的純粹性,一見西方人往茶裏又加糖又倒奶油,便皺眉搖頭不止。美國人日常喝的茶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英國紅茶的衍流,可以熱飲,也可以加一堆冰塊,再擠幾滴鮮檸檬汁,做成檸檬冰茶,冷飲;另一類是果草茶,一般熱飲。果草茶說穿了哪能算茶,一撮樹皮草根而已,然而以無咖啡因為號召,深得人心。這茶花樣百出,有橘子、蘋果、檸檬、薄荷、菊花等無數品種組合,茶汁氣味芳香,然而從中國人的角度來說,味道奇異。我認識的中國人沒一個喜歡果草茶,寧願喝白水。可老美們偏偏情有獨鍾,居然也堂而皇之作為飲品列在餐館的菜單上。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泡茶喝茶方式敬而遠之,覺得這種把茶葉直接放進杯子裏加上水,滿杯茶葉飄飄,卻不會喝進嘴裏的技巧有些可望而不可即。他們平時都喝袋泡茶,喝完了把茶包一扔,永遠不必伸手到杯子底部去掏殘茶,也不必放半杯子水晃幾下再使勁往外潑。所有超級市場都出售袋泡茶,愛喝茶的老美家裏都擺著至少四五種。若是在飯館裏,客人點了茶,麵前便擺上茶杯茶碟茶匙,還有一隻加滿熱水的小茶壺,侍者以極專業的姿勢呈上一隻精美茶盒,裏麵排著幾色茶袋,讓客人挑選。這些茶喝著都不怎麼樣,然而包裝精美,香氣可人。那年我回國,忽發奇想,買了一些袋泡果草茶盒回去送人,想聽聽評價,人都很稀奇地收下了,評價則一直沒聽見。想來是嚐了以後皺著眉頭倒掉了,隻是沒好意思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