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娜死了，死於車禍，令全世界人震驚，令全世界人悼念不已。這倒是意料中事，略感意外的，是居然有那麼多人讚揚她的貢獻。
“她是王室中唯一熱心公眾事業和慈善活動的人。她與艾滋病人握手，與癌症病人擁抱，這些都令我激動萬分。”一個美國人說。
很多人與他想的一樣，所以在舊金山同性戀者聚居的卡斯楚街，有那麼多人表達了沉痛之情。
她確實很熱心。撇開動機不談，效果也的確卓著，的確大有貢獻。一個君主立憲國的專職王妃，她還能幹什麼呢？
十六年前，全世界的人屏氣靜息，看二十歲的小新娘挽著夫婿的手臂一步步走下威斯敏斯特的台階。新娘美豔無匹，新郎其貌不揚，卻擁有一項可令全世界未婚女子心動不已的頭銜：查爾斯親王，英格蘭未來的君主。
天作之合。全世界拍手叫好。光榮歸於英王陛下。
幾年過去了，戴安娜已為人母，連未來王太後的寶座都奠定了。那天，我與一位同事聊天，說起近來讀了一本維多利亞女王的傳記，想不到錦繡衣冠之下竟有如此黑幕，就連婚姻，也是考量重重。
同事說：“聽說所有嫁入王室的女人都要經過徹底體檢，確保身體健康，能夠生育。”
便聯想到戴安娜。
後來，聽說戴安娜和查爾斯之間有些隔閡。明的暗的，點點滴滴，都立刻成為全世界人的好話題。
不奇怪。年齡、教養、經曆、性格、愛好上的種種差距，都足以造成隔閡。那麼富貴，應該請得起一百個婚姻顧問吧？然而，隔閡似乎越來越深。
作為女人，當然同情戴安娜。再替查爾斯想想，他也有理由。妻子不但與自己格格不入，還有意無意利用媒體壓自己一頭，憑著出眾的美麗與風采，戴安娜令查爾斯連同所有的其他王親國戚相形見絀。即使是西方人，恐舊也不能全盤接受這種太愛強出頭的事情。且看在美國，女強人式的克林頓夫人受到不知多少保守人士的批評，說是婦人幹政，非國家之福。相比之下，戴安娜幸運多了，大多數的輿論和民意都在她那邊，不過這終究挽不回她的婚姻。
終於，她下堂求去。全世界人都惋惜她失去的王後寶冠，還有與這個頭銜連接在一起的一切。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卻被她輕輕拋掉。畢竟是個不凡的女人，敢以這樣的代價教全世界人明白婚姻裏最重要的是什麼。不過話又說回來,畢竟是頂尖的特權階級，錦衣玉食依舊，手上隨隨便便一個戒指就值二十萬美元。哪裏像平凡女子，離了婚，生計立刻就有問題，哪裏還敢離婚。
不管怎樣，她走出這一步，還查爾斯自由，也還她自己自由。她好大膽，誰不好做情人，偏找一個外國穆斯林。好個我行我素的女人，叫全世界人佩服，想來也叫大英王室暗地裏切齒咬牙卻又無可奈何。王儲婚姻，豈同兒戲，想當年查爾斯選定戴安娜，王室中人必定沒一個料得到二十歲的幼兒園教師竟會是一個如此有主張的獨立女人。說不定查爾斯親王犯了一個許多凡夫俗子都犯過的錯誤，那就是過高地估計了配偶的可塑性。
現在，她死了。短短的三十六年，經的事比別人三輩子還多。若是她沒有成為王妃，她會天真爛漫地多做幾年幼兒園教師，然後嫁一個殷實紳士，做一個現成太太。全世界沒有多少人會知道她，當然更沒有那份奪目的輝煌，不過她今天一定還活著。
若是有來世，她願意如何活過？是再活一個短促的轟轟烈烈，還是“願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平平淡淡地活到八十歲？
她一定會選第一條路，她生來就是個焦點人物。她喜歡這樣。媒體被她玩得出神入化，令所有其他王室人員相形見絀，令全世界人傾倒不已。她有時也訴說媒體剝奪了她的隱私權，然而第二天她又儀態萬方地對媒體擺出鼓勵的姿勢。她縱容媒體，利用媒體，媒體心領神會，所以照追不誤。不料這次沒配合好，鬧出天大的紕漏。全世界人震驚之餘，紛紛痛責媒體。其實平心想想，戴安娜何嚐是媒體的無辜犧牲品。
最後一次，她讓媒體忙得不亦樂乎也賺得快活。要沒有媒體，全世界怎麼能知道巴黎的那場車禍？
“我那天正好身子不好，躺在床上無聊，才想起看電視新聞，不料便看見她的噩耗，頭昏昏的，好一陣才明白過來，隻覺得悲傷，頓時身子更不舒服了。真沒想到，她的死會令我有如此的反應。”一個五十歲的單身女人說。
“我為她悲傷，可是我並不覺得她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好人。人死了，全世界的傻貨們就隻記得她的好處。”一個一貫討厭有錢人的保險公司職員說，“她也不見得怎麼樣特別，英倫三島上美麗的女子有的是。”三年前，我在英國倫敦附近的一個小城開會，我的房東太太對我這樣說。
全世界人都忙著要說些什麼，那麼我倒反而不必說什麼了。
我願她安息。
竹林
（一）
她微俯著頭，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在一株青竹上一刀刀刻她的名字。由於用力的緣故，她的嘴唇略略抿緊，有一個酒窩在腮邊閃動。
我看著她，她不知道。
竹林裏靜靜的，偶爾有一兩聲鳥的鳴囀。陽光從天上落下來，被重重疊疊的竹枝竹葉篩成一地碎碎的金片。有風細細地吹過，於是一地金片活潑地跳起舞來。
我看著她，卻聚集不起足夠的勇氣走向她。
她向竹林外走去，有一條狹狹山路蜿蜿蜒蜒向山下伸展。她潔白的裙裾拂過路畔細長低垂的青青草葉，草叢裏一下子開放出燦爛的小白花。她轉過山腳，山便遮住她。
竹林空了。
我手裏握著我那把有點粗笨的小刀走過空空的竹林。在與那株青竹相對的另一株上，我用力刻下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在夢裏回到那片竹林。月色滿林。我看見那兩株青竹。我聽見我們的名字互相讀出對方。
（二）
微風起時，竹林便簌簌低語起來，像在訴說一段早成以往的歲月。
我聽不懂。所以我隻管往竹林深處走去，一路采集著腳步所及處星星點點的野花。不久，我手裏就開出一個色彩繽紛的花球。我不想把這花送人，也無人可送。我隻是想把它們插到我那隻舊了的塑料杯裏，再坐下來，對著它出一會神。
然後，我就看見了那個墳墓。它謙卑低小，一抔黃土微微隆起在萬杆青綠之中，已漸漸傾圮了。沒有墓碑。
我走過去，輕輕撫摩墓頂，幹燥的黃土一層層溶入我的掌紋。我想起老人們幹癟的嘴唇裏吐出的故事，似乎與一個從城裏來的女孩有關。細節記不得了，印象清楚的，隻是故事終了時老人唇邊的歎息，似一縷穿過竹林的風。
風過處，竹林便簌簌低語起來。是那女孩的故事嗎？我聽不懂。
然而我彎下腰，把我的花球輕輕供放到墓前。
中秋兩題
賞月
月亮，是中秋節的象征。中秋之夜，合家團聚，飲酒賞月，也算是以人事應天象的一大樂事。如果還能行一套令，作幾句詩，就更雅得可以。
可是，現代的都市中人，不像是有福氣賞月的。首先，那初初從地平線上升起，金黃色、大而圓的明月懸掛在楊柳梢頭的景象——月亮最美的時候——都市人是不大有緣得見的。然後，當月亮縮小了五分之一，終於氣喘籲籲地爬上樓頂時，一部分人還在做工，隻能夠偷個空子向天上望幾眼，又埋頭去工作。還有一部分人，第二日要早早起身，忙忙地把月餅當做飯後甜食吞下去後，向天上望幾眼，便上床睡覺。自然也有許多不工作也不早睡的人，但有的要看電視，有的要讀書，有的要算柴米賬，有的要做氣功；有的在相罵，有的在訓子，有的屏息獨坐，默默操練著明日在董事會上的發言，成敗升沉，在此一擊——哪裏還顧得上月亮。
也有走出門，說是去賞月的，但也向天上隻望了幾眼。一半人是向熱鬧的夜市上去了，去看櫥窗，吃夜宵，也看那些在看月的人，或許也希望著被別人看。另一半人，是雙雙對對，鑽進幽靜的所在去了，攜手偎肩，輕言蜜語，如膠似漆，他們的眼睛，是隻看著另一雙眼睛。
不能說都市人沒一個賞月的，也有，卻不多。許多都市人缺少一件賞月時必不可少的自我因素，就是秋月也似的澄清明澈、無垢無礙的圓滿心境。沒有這種心境，即使對著月亮坐上一夜，也不能說是在賞月，因為他不能與月亮溝通，隻是白白辜負了那一片清光。
於是，月亮終於寂寞地越過中天，漸漸沉落到高樓的後麵。天不久就要亮起來，中秋過去了。
月餅
中國人的過節，大抵就是找個借口來吃。就以我的故鄉一帶來說吧，春節是不必提了，從年三十開始就大吃。然後，元宵節吃湯圓，清明節吃青團，端午節吃粽子，立夏隻是一個節氣，然而須吃鹹鴨蛋。
到中秋節，就吃月餅，不但自己吃，還買了送給別人吃，弄得滿城都泛濫著月餅的香氣。
我們上海人，裁得好時裝，也做得好月餅。城裏最負盛名的是杏花樓月餅，年年供不應求，是要大清早排長隊買預約券的。買不到杏花樓月餅，則新雅粵菜館的出品也不錯。兩家做的都是廣式月餅，外皮金黃油亮，花紋字跡清晰，餡子鮮美甜腴，選料精細，有百果、豆沙、金腿、椰蓉、蓮蓉、冬蓉等品。八隻一盒，係以紅繩，確是送禮佳品。不必花錢做廣告，自然門庭若市。
除了廣式月餅之外，還有蘇式和潮式月餅。蘇式月餅的特點是外皮酥鬆，口味比較清淡，主要有玫瑰、豆沙、鬆子、百果等花色，比較出名的賣家有采之齋，持齋的或想換個花樣嚐新的人則可以去吃功德林的素月餅。不過，我倒偏愛不甚出名的潮式月餅，特別是潮式老婆餅和冬瓜餅。
最中意的，還是一種鮮肉小月餅，賣家是淮海路上的一家食品店，一年四季都有供應。店名似乎叫高橋，記不清了。差不多每次去光顧，都要耐心地排在隊伍裏，等著裏麵一爐一爐隨烘隨賣。這種月餅，冷了不好吃，重新回爐加熱的風味也差得多，隻有買了以後當場報銷，才最得其中滋味，也不枉了在風雨烈日下苦苦排隊等候。除淮海路這家店外，靜安寺的老大房也做這種鮮肉小月餅，但風味似乎略遜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