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是地道的美國人,為尊重隱私起見,姑隱其名。我背後叫他太公。老美們習慣叫名字,但作為中國人,我怎麼也無法大模大樣對一位比我父親還年長十餘歲的老人以名字相稱,即使是在背後。巴巴結結叫××先生又太一本正經。於是,就照我們南方人的習慣,半真半假地叫了太公,而他的太太就也順理成章做了太婆。
太公頎長身材,一米九有餘。也不見他運動,晚上臨睡前必吃一小盅冰淇淋,然而不發胖。年過八十,還是駕著他的福特載著太太在加州公路上風馳電掣,大霧天在鄉間公路上敢開每小時一百二十公裏,倒車、停車利落之極。從車裏出來,瘦高身材,穩健步履,加一雙藍極的眼睛,曾經惹人在背後打聽:那人是不是專業演員?
太公不是專業演員,但確上過台,與社區裏一群熱心公益人士做業餘義演,所得款項全數買了食品之類,周濟老弱貧苦。太公並不有錢。他做了一輩子建築行,勤勤懇懇幾十年,養大一雙兒女。比爾和露絲還有一個妹妹瑪麗,她曾經是孤兒,後來卻成了太公太婆心愛的小女兒。兒女們長大了,走了,留下太公和太婆,住在太平洋畔寧靜美麗的小鎮上,度他們寧靜美麗的晚年。太公不喜歡油漆房子,於是那座瀕臨浩浩太平洋的屋子就披著木材的天然色彩和紋理,優美地立在一個芳草萋萋的斜坡上。清晨,屋後的園子裏有時有鹿兒出沒,側轉頭用一雙漆黑無邪的圓眼睛看人。而黃昏時分,起居室的碩大窗戶就如一個鏡框,框出一幅壯麗的大洋落日圖。那動中的靜,靜中的動,那自然的力和韻,叫你站在那裏握著拳頭不禁想哭,任太平洋上的風獵獵吹動你的衣裾。
後園裏有鹿兒出沒的房子,是兒女們與社會爭戰時小憩的港灣。每年聖誕節時,他們都不遠迢迢從南北加州,從奧瑞岡趕向這個舊金山和洛城中間、太平洋畔的寧靜美麗小鎮。汽車停進車房了,禮物搬下來了,聖誕樹立起來了。太婆笑逐顏開,在曾孫兒女們的簇擁下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以絕對權威的態度安排一切。而太公,則靜靜地抱來木柴,靜靜地升起一爐熊熊的火。兒子和女婿走過來,談論起明年的選舉。冰塊在威士忌杯裏丁丁地響,木柴在壁爐裏發出悅耳的嗶剝聲。橘紅色的火跳躍著,照著幾個男人成熟樸實的臉,照著太公碧藍眼睛裏無限的沉靜慈愛。
太公與太婆,如手心手背,本為一體,卻又自成一格。太婆明快精敏,如春風夏雨;太公沉靜木訥,如鬆柏高岩。然而,五十八年,夫婦攜手走過,走過漫漫歲月,走過寧靜美麗小鎮的唯一主要街道。小鎮的每戶居民都相互認識,相互親愛。太公的車房門終日虛掩。有客來訪,停車在綠樹掩映的籬旁。太婆家常打扮,笑吟吟走出前門來迎接客人,口裏高聲說著:“快請進來吧,車門不鎖也沒事。”盛開的玫瑰花叢前,太婆擁抱了客人,引他們走向綠草坡上的木屋。木屋門廳裏現出太公高挺的身影,沉靜地微笑著,向客人伸出歡迎的手。
客人很多,有時隻是鄰居捧著剛出爐的南瓜餡餅來閑話兒女家常,有時卻是成批有為而來,坐滿了木屋的客廳。風光如畫的小鎮以它強烈的藝術氣息而聞名。那些畫廊、精品店、波斯地毯和英國瓷器並沒令鎮民的談吐優雅多少,卻無疑令他們眼界寬闊思維活躍。鎮民大多是民主黨的擁護者,在選舉日都鄭重其事去投票;在平時,則有種種政治性的、文化性的、宗教性的、社交性的或慈善性的活動進行。太公太婆並不有錢,小鎮上的家居日子過得平淡儉約,然而,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是鎮上學校、教堂以及其他種種慈善活動不遺餘力的義工。義工們有時借太公的客廳開會,橘黃色明亮溫暖的燈光裏坐了一屋子同樣並不有錢卻誌在奉獻的鎮民。身為女主人的太婆一邊前後張羅茶水,一邊以她慣有的利落明快語調不時往討論裏插上幾句。暖烘烘的屋子和那種人同一誌暖烘烘的感覺令人人興奮快樂,舌頭都變得異乎尋常地靈活。然而,在這般場合裏,太公卻隻是沉靜微笑,偶爾對太婆投去無限深情的一瞥。局外人走進來,絕對不會去注意那個坐在屋角裏白發蒼蒼的老人。
然而,幾十年如一日,他默默奉獻。我不知這奉獻自幾時起,卻分明知道它持續到太公最後的日子裏。太公於去秋病故以後,當地的報紙登了訃告,還發了消息。
“於本周四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三歲……”
“熱心支持美國童子軍的各項活動,並數次獲獎……”
“他和妻子曾為許多大學生提供住宿和其他幫助,這些學生大多來自海外……”
“他熱心參與各項慈善活動,並且是本地一個慈善組織的發起人之一,該組織專向低收入者和老人提供幫助……”
我忽然記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篇報道,那上麵說,在美國對慈善活動貢獻最巨的,不是人們想當然的富人,而恰恰是低中收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平民。
我驅車近三百五十公裏,南下到小鎮去參加鎮民為太公舉行的追思會。秋日的淡淡陽光裏,鎮民們絡繹進入會場,一一與太婆擁抱。沒有人穿黑衣服,連太婆也不穿。會場外的露天保齡球場上少年追逐嬉戲;會場內,一群普通人相聚,並非哀悼,而是來追思一個先他們而去的普通人,紀念他平實而美麗的一生。
我手裏捏著會場入口處散發的紀念卡,上麵是太公麵向太平洋的側影。翻開來,是用優美意大利斜體印刷的四行詩句:
你向我走來,如花蕾甜蜜開放
你離我而去,如太陽靜靜降落
在來去之間,是一個
漫長而輝煌的日子
漫長而輝煌。終太公一生,誠實工作,養兒育女,無功無業,不榮不辱,默默無聞一如你我,走完這生老病死的循環。漫漫八十三年,天地輪回。青春容易過,生命又何嚐是永恒?
“過世呀,不在了的。別人都忌諱這個死字,我不。他死了。”太婆昂著頭說,“重要的是,他好好地活過了。”
他活過了,如一陣春風吹來又吹過。春風無痕,也許多多少少被人忽略,回頭細細體味時,那種無限的包容、無形的輝煌,卻似乎更接近了生命的真諦。
“謝謝你來參加他的追思會。”太婆摟住我的肩頭說,“我知道你愛他,尊敬他,正如其他許多人一樣。”
“我感謝上帝”,高大健碩的比爾說,“感謝他給予我一個恰如我所希求的父親。”
這就是了。
我離開小鎮時,天將黑了。上路之前,我獨自橫過長滿灌木荒草的野灘走下海岸。天依舊,大海依舊,全然不因一個曾在這裏流連徘徊過無數次的人的永遠離去而改變分毫。然而,他畢竟存在過了,一個豐滿充實的生命。
太公生於一九一二年五月十九曰,歿於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六日,終年八十三歲。
太公新篇
一九九五年聖誕節前,太婆坐火車南下,去看望一個朋友。她的鄰座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兩個人點頭為禮,交換了幾句禮貌性的問候語,便各自埋頭看書。
幾天後,太婆又上了火車,真所謂無巧不成書,整節車廂隻有一個空座,而鄰座居然就是那位白發老人。一回生,兩回熟,旅途正長,兩個人交談起來。當旅行終結時,電話號碼和姓名都已經交換過了。
太婆回家兩周後,住在五十公裏外的白發老人打來問候的電話。不久以後,太婆需要上醫院,老人開車而來,包接包送。
老人早退休了,妻子過世,孩子們個個有了自己的家庭和責任,早已高飛出巢。這次南下看女兒,在火車上邂逅太婆,沒想到就成就了一段友情,更沒想到這友情居然很快就成了愛情。南加州之旅四個多月後,太婆和老人在內華達川正式成為夫婦。老人在二次大戰中生死與共的戰友擔當了女方家長的角色,把新娘交到新郎手臂上。
於是,我們有了一位新太公。
聽到太婆再婚消息的時候,我當真吃一驚。以太公太婆近六十年的恩情,以太婆八十二歲的高齡,她怎麼會以近乎閃電式的速度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這位新太公是何方神聖,居然能在如此短短的時間裏走進太平洋邊上的小鎮,成為後園裏時時有鹿兒出沒的房子的男主人?然而,我更為太婆高興。我目睹外祖母去世後外祖父的孤獨,不久以後,他也撒手人寰。這年頭,當絕大多數老人不再與子女同住,他們的配偶便成為相互唯一的慰藉。太婆剛強豁達,可是太公的離去的確在她心裏留下巨大的空白。太婆為典型美國老人,萬事強調獨立,養兒不為防老,她是不會搬去同三個孩子中任何一個同住的。我上一次去看她時,她正在考慮把房子賣掉住進老人院。如果能有一位誌同道合的人在太婆身邊陪伴,何嚐不是一件天大好事?何況,我相信太婆的眼力。六十年前,她以同樣近乎閃電式的速度,選擇了太公。
春去秋逝,時常有消息從小鎮傳來。太婆同新太公去了香港參觀歸還大典;太婆美麗的孫女結婚了,夫家有中東血統;太婆同新太公去了阿拉斯加釣魚;太婆同新太公去了澳大利亞……照片寄來了,是我熟悉的太婆,身畔站一位微笑的白發老人。新太公不如老太公高挺,笑容卻更其溫良,是我在小鎮人臉上見慣的笑容,平和、與世無爭、充滿善意。好久沒去小鎮了。我想,該去一次了。
當我們的車轉上那座瀕臨太平洋的屋子前麵的車道,我幾乎認不出那屋子了。太公是不喜歡油漆屋子的,太公太婆的家因此就永遠披著木材的天然色彩和紋理。可是眼前的屋子油漆過了,屋前還停著大大的一輛旅行車。我明白太婆的心意。新太公離開他自己的家搬進妻子同她的先夫共同營造的房子,作為一個並不想發婚姻財的男人,心裏難免有些想法。然而,以今天高昂的房地產稅價格,賣舊買新於兩位退休的老人是一筆不小的負擔。衡量之下,新太公搬來了。為了讓他住得心情舒暢,太婆油漆了屋子,又把一間車房改造為彈子房,把新太公的彈子桌等搬進去漂漂亮亮安置妥當。她不希望讓新太公生活在老太公的陰影裏,那於他不公平。這是他們的新生活。她要他知道,他並不隻是一個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