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3 / 3)

(二)

加州蒙特得附近白沙灘上,落潮時分,便可撿拾到一種如孩童掌心般大小的扁平貝殼。老美們叫它作沙錢,說是一種古老的動物。挑那空而尚未破損的撿了來,一遍遍地浸洗擦拭,又用漂白劑處理了足足一個時辰,衝淨了看時,灰白色的石灰質,雖不晶瑩燦爛,卻也溫潤可愛,背上有許多細小灰黑色的點,精精細細地排成一朵五瓣的花。

一新的麵目,再不似往日躺沙裏潮浸潮洗時那種灰撲撲泥附苔生的光景。

隻是,也洗掉了那股海的氣息。

(三)

有人從大湖區回來,伴她去看海。

問她:“海比大湖如何?”

她答道:“站在湖邊看,站在海邊看,都一樣是碧茫茫無邊無際的水。”

再追問一句:“就沒有區別?”

“有。湖沒有海這般的浪。”

海畢竟是海。

(四)

有風從海上來。

風向岸邊吹,海岸礁石嶙峋,其中有一塊通體青黑,向著海兀立。日升月升時,迎了日月光芒斜斜看去,那石便像極了一個負著幼兒的婦人。

若是在人煙所到之處,這石將為人撫摸、瞻仰。潮起潮落裏,會編織出一個淒豔的故事,代代流傳。

可這兒沒有人。隻有風,風從海上來。朦朦月色裏,風凝聚成一個淡淡的夢,輕輕地降落在石上。太陽出來時,那夢便化解飛升而去。留下那石,默默向著海兀立。

那海鋪開去,鋪開去。天在海盡頭,海在天盡頭。海天之間有一個淡淡銀藍色的夢,飛升。

隨想

記不得是哪一位先賢說:“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於是,便有數不清的師長們拿它來訓勉頑劣的子弟,卻忘記了人生本來不平等。

說這話的人本身極其成功,成功了的人才有資格說這話。聰明人偏說糊塗話,想必不會真的糊塗,隻是謙虛罷了,卻誤了多少自以為有一分天才的人們,教他們花費了一生的時間去湊那永遠也無法計量的九十九分勤奮。

想起來另一段名言,“亞聖”孟老夫子說的:“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出自聖人之口,頗有代天立言的味道,在長長幾千年的中國曆史裏,倒也確找得出幾個實證。

隻可惜這樣的實證太少。那些自以為已經蒙上天垂青的人們其實隻要稍微定定心,便不難明白“大任”的位置與周圍正在“苦心誌,勞筋骨”的人的數目未免相差太多。

然而,人是不肯輕言放棄的動物,所以終於孜孜不倦抱著希望勞碌下去。世事本難說。裴多菲雖說過希望隻是個不可對其付托真情的娼妓,卻也不得不吟道:“絕望之當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相悅相愛的男女並不總能成為眷屬,經常是在一起走了一段,卻終於分手。

男人是大丈夫,大丈夫何患無妻。提得起,放得下,輕輕易易便向前走了。

女人卻不然。雖然也向前走,卻總是要回頭看。

人都愛炫耀。

於是,美國人炫耀航天機、導彈,日本人炫耀汽車、照相機,英國人看得不服氣,便請出王妃來,居然與航天機平分秋色。

我們不怕他們,五千年文明不是吹的。馬王堆、牛王堆;張家界、趙家河;粽子、餃子、羊肉串子……無一不值得拍成電視,拿出國界外去放。

外國人看了,勝似看登月記;僑胞看了,便出了一口惡氣。登月算什麼?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

還記得去年八月十一日夜間,英仙座流星雨光臨地球,據說是百年難遇。本來準備去看的,瞧瞧舊金山天空那雲遮霧障的樣子,歎口氣,早早去睡覺。躺在床上,卻想著“百年難遇”。

蜉蝣朝生夕死,不知寒暑為何物。人知寒暑,然而也難滿百年。放到宇宙這個大參照係裏,便也不過是超級蜉蝣。在晴朗的夏夜,抬頭看星空,想到那些與我們的距離以光年計算的星星已經存在不知幾億年,想到宇宙在時空兩坐標係中的無限,便會悚然而驚。

所以才不肯放過百年難得一見的流星雨。不是個個人的生命軌道能與之交叉的。

然而卻終交臂失之。這一輩子,也就不想有緣再見了。

麵對孤獨

除了雙胞胎,我們都孤零零來到這個世界上。作為群體生物,我們在人群中長大,自立,再撫育下一代。親人、同事、朋友,甚至不相識的人在我們周圍組成所謂的家庭與社會。作為現代人,我們不斷強調溝通的重要性,同時也確實不斷地溝通。

然而,我們畢竟孤零零來到這個世界上。自然進化法則賦予人連人自己都不甚明白的精神活動,從而形成連人自己都不能完全支配的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獨立性以及先天後天因素對其的影響造成了溝通的最大障礙。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片孤零零的天空,他人無法闖入,不管這人願意不願意。

於是便有孤獨。人越敏感,越特出,這種孤獨感往往便越強。這是心靈的孤獨。人可以置身於千萬人中,談笑風生,縱橫自如,卻仍是孤獨。

不必驚訝,我們本不一樣。你的孤獨感證明你自身精神世界的存在。不要期望百分之百被人理解,你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別人。寒天飲水,冷暖隻有自知。寬容地笑一笑,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站起來,走出去,與天地溝通,與人間溝通,也許最後還是沒人懂得你,但這種嚐試本身就是一味良藥。不必讓孤獨成為你心靈的壓力,去尋找你與別人的契合,與自然的契合,更重要的,去尋找你自己。

你便是你。所以佛家說“一花一世界”。然而,當你知道怎樣去拈花微笑時,你看見世界的融合。

鸚鵡三題

羽毛

鳥兒自有羽毛,羽毛自有色彩光澤。這似乎不該有什麼理由,那本是自然的意思。然而,凡事一經科學家研究,便不一樣了,居然也從羽毛上考證出許多講究來,諸如求偶色、保護色等等。於是,世界變得很有秩序。然而細細想來,卻不由人覺得無趣之極。

好在還有這種生活在巴西叢林草原地帶的鷓鴣。那是全世界最大的鷓鴣,一身燦爛的碧藍色,優美地展開雙翅時,頓教科學家們目眩神迷,百思不解。如此亮麗的羽毛,令這鳥兒在一片灰灰綠綠的背景裏如此鮮明突出,完全違背了所謂的保護色法則。

然而,體型這樣碩大的鳥兒,在它的自然生存環境裏已經很少有天敵,加上又是這麼人跡罕到的地方,有什麼能奈何它呢?所以,它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吧。

在我們的世界裏,又何嚐不是這樣,不然,為什麼“人往高處走”呢?

鸚鵡療養院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鸚鵡療養院,收養了二百多隻行為不正常的鸚鵡。它們或自閉,或自虐,或舉動怪異,神思恍惚,恰如人類中同樣不幸的一群,身不由己地旋舞在幻誕的七彩光環裏。二百多隻鳥兒的行為或者各不相同,然而大多數都有著相同的經曆:它們過去的日子,多半是禁錮的孤獨。

金籠藏嬌,若是一隻懶惰蠢笨的鳥兒,隻要茶飯無缺,這種日子也無異地上的伊甸園。隻可惜鸚鵡不是,這美麗的鳥兒,聰明,合群,並不算過分驕傲,並不太介意將自由來作為愛的代價,隻要人待它好,它願意從此退出藍天。然而,它太敏感,不能被冷落,被漠視,若是沒有愛,沒有伴侶,又被剝奪了尋求愛與伴侶的權利和自由,生活便再不堪承受。

開頭,它隻是感到無聊;然後,是煩躁。聰明合群的鳥兒需要心靈和情感的交流,當這種需要長期受到壓抑,敏感的神經便終有一天崩潰錯亂。它是弱者,是異類,它無法向人去爭得愛和自由。而弱者自有弱者的強硬,所謂寧為玉碎,便是弱者以生命為代價的絕唱。

於是,它瘋了,隻因為現實的生活裏已容不得它。它是弱者,這本無妨,錯隻錯在弱者不該冰雪聰明。都說在人的世界裏無知是福,不料在鳥的世界裏亦是如此。一位俄羅斯畫家曾經畫過一幅題為《美麗是貧女的禍根》的油畫。看起來,若強弱成為絕對,聰明便是弱者的不幸。

在療養院裏,人嚐試彌補自己的過失。人的努力有時候見效,有時候不見效。人低估了鸚鵡,總是武斷地以為人對異類的一切不公平作為都可以在事後補救。然而鸚鵡拒絕,使人的良心永遠不得安寧。

於是,鸚鵡高傲地死去。人也終於明白:泥娃娃碎了,可以調了水再捏;水晶碎了,便碎了。

寓言

美麗的鸚鵡來到人群中間。人撫愛它,收養它,教它說話。可是它從人的眼睛裏看出來:這異類。

美麗的鸚鵡回到叢林裏。鳥兒歡迎它,接納它。然而,鳥兒對人的語言不感興趣,而鸚鵡也不願再說鳥的語言。美麗的鸚鵡搬到樹林邊緣,從密密的枝葉間它可以眺望遠處人居住的村莊。有相當長的時間,它不知道應當向哪個方向去。然後有一天,它看見人的頭上裝飾著鸚鵡光彩流溢的羽毛。

王妃戴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