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2 / 3)

大門開了,一如既往,太婆在前,太公在後,迎接著客人。也一如既往,太婆立時就成了中心,安排住宿,整頓晚餐,問長問短。新太公沉靜地微笑,坐在沙發一側相陪。他顯然是拙於言詞的,隻要談話的中心轉到他身上,他就結巴起來。而太婆,以她一貫的開誠和直率,幾乎是立刻就把照相簿搬出來了。她要我們了解新太公,他的、他們的過去、現在同將來。

於是,我們知道了新太公原來是二戰中的一位突擊隊員,曾在歐洲作戰。

拜訪太婆時,我們剛剛看了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不久,血淋淋的記憶猶新。那部影片給予我們很大的震撼,我發誓今生再不看第二遍。在太婆溫暖的起居室裏,我們的目光一起投向新太公。他靜靜微笑著,平和、與世無爭、充滿善意。我們不相信麵前的白發老人同殘酷的戰爭會有任何瓜葛。我們開始講述那部電影,新太公微笑點頭,說:那都是真的。

真的槍殺手無寸鐵的俘虜嗎?

是的,那是戰爭。

太婆又搬出來厚厚一本照相簿,是新太公的家族史,發黃的舊照片,小心保存下來已近百年的書信,翻到中間,我們看見一位英俊的年輕人,是新太公的兄弟,二戰的海軍航空兵,在一次飛行練習時殉職。再翻下去,便看見新太公的軍服照片。

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新太公應征入伍前是一個教師,人類社會裏最和平的職業之一。新太公秉性內向羞怯,溫和靜默。在新兵集訓時,就有夥伴們在背後說,這人不成,當不了兵。然而,新太公順利通過集訓,出發歐洲大陸戰場。

你看過《拯救大兵瑞恩》嗎?斷肢殘軀,血肉橫飛,槍林彈雨間人一個個倒下去。新太公平平靜靜地說:登陸就是這樣的。他們的指揮員犧牲了,新太公腹部中彈,腸子外流。他用皮帶束緊傷口,擔負起指揮的職責,直到戰鬥結束。戰友們個個對這個羞怯的年輕人刮目相看。他得到提升,他傷愈歸隊,他再次負傷。在意大利北部崎嶇的山路上,擔架隊員抬著他一步步冒著戰火送他下山,子彈在擔架周圍颼颼飛。

不是說不能打紅十字救護隊的嗎?

那是戰爭,你死我活。大家都破壞規矩。我們問德國人為什麼打我們的救護車。他們反問道,為什麼你們的救護車打中了會爆炸?

我們都笑了。救護車會爆炸,是因為它違反規矩偷裝了彈藥。是的,那不是電影,是真的戰爭。

太婆拿過照相簿,翻過一頁,指給大家看新太公獲得的各種獎章勳章。

那都是出生入死的見證。下一頁,是新太公突擊隊戰友們的照片。二千名隊員,生還一百九十九人。記得電影裏的那個母親嗎?她把四個兒子統統送上戰場。新太公說,這也是有的。曾經有一對兄弟,同坐一條運兵船出發。兵船在中途被炸沉,兄弟倆雙雙殉國。從此以後,就立了規矩,不許一家子弟兄同坐一條船。

新太公把照相簿拿去,看著那些照片。這個,過世多年了;這個,去年走的。突擊隊員們同胞情深,幾十年來,年年聚會。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幾年,年年都要少幾個人。

而活著的人也越來越老了。我們看著坐在沙發上滿頭白發的老人。總有一天,曆史驚心動魄的一頁將隨著這些老人而去。美國有越戰紀念碑,卻沒有二戰紀念碑,有心人士正在為此奔走。對於美國在二戰中的表現,世人一直有不同的評論。但是美國最後畢竟卷入了戰爭,美國子弟兵為此流血犧牲。曆史漸行漸遠,後人卻不該忘記。

那血啊,我們說。我們沒上過戰場,連見也沒見過,我們說的,無非是電影裏的鏡頭。

有一個新兵,新太公說,平平靜靜的,才十八九歲,穿上軍裝,就懵懵糊糊上了前線。槍一響,他慌得不知道怎樣才好。新太公可憐他,說:跟著我吧,別亂跑。

他真的跟著來了,他毫無經驗,可是願意學。幾分鍾以後,一顆炮彈落在近處。

新太公被氣浪掀到一邊,他從泥土下爬起來,回過頭,看不見小新兵,四下張望,也沒有小新兵的蹤影。就在這時,他感到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一滴滴掉在他的頭臉上。他用手一抹,一手血。他抬頭往上看,小新兵的上半個身子掛在樹杈上。

就這樣,頭一天上戰場,還沒放一槍,就死了。新太公說,聲音低沉柔和,下半個身子沒了,再沒找到。

我們都作不得聲。這不是電影小說,這是真實。

電影小說也是從生活裏來的,太婆說話了。內戰時期,就真的有一家子把四個兒子都送進了北軍,三個犧牲了。傷心欲絕的母親來到白宮求見林肯總統。母親是普通鄉下人,如中國的普通鄉下人一樣,種地得靠兒子的勞動力啊。

林肯接見了她,聽她哭訴。然後,他告訴她,她已經為這場戰爭作出了最高的貢獻。他叫來一位軍官,對他說:我要你把這位太太的最後一個兒子從前線拉下來,讓他立刻複員回家。

這不就是《拯救大兵瑞恩》的原型嗎?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為了保全一個人的生命而搭上幾個人的生命是否是一種理性的決定。然而,我在這兒看到了所謂人性的最直接本能的一麵。母親、兒子、總統,還有那些也許同電影裏一樣為找到那個最後的兒子而獻身的士兵們,他們展示了美國人民在戰爭中的另一麵,一個和我們習慣了的“美國老爺兵”大相徑庭的形象。亞伯拉罕·林肯是美國曆史上最受崇敬的總統之一,除了他解放黑奴的功績外,還有他偉大的人格。至於那些曆次戰爭中普普通通的母親們、兒子們,他們都是為了他們所相信的國家把自己獻出去的。內戰、二戰是這樣,朝戰、越戰又何嚐不是這樣?戰爭的正義與否是一回事,那也許不是一般老百姓的簡單頭腦可以應付的。他們隻知道,國家征召了他們,他們就走上戰場。

新太公也走上戰場。幸運的是,他是二戰老兵,沒有人懷疑二戰的正義性。更幸運的是,他活著回來了。他把一枚枚獎章勳章收藏起來,又成為默默無聞的一員。他在戰後一直是一個教師,除了他的親友,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把血灑在遙遠的歐羅巴土地上。這有什麼好講的呢?他說,笑笑。

朋友們不這麼想。六十年代,美國有一個現場秀電視節目,專門報道普通人的生活。朋友腦子一轉,就悄悄替新太公報了名。幾個人把新太公哄到洛杉磯,再哄進攝影棚。新太公渾然不知,直到主持人高呼他的名字,全體現場觀眾的眼光轉到他一人身上,箭在弦上,新太公不得不站起來,忸怩不安地朝台上走。

主持人滿麵笑容,替新太公回顧他的一生。也真虧他們,找來這麼些人。新太公小時候的同學、戰前的同事、戰場上的戰友,甚至還有一位當年的將軍。將軍握住新太公的手,稱他是國家的英雄。新太公隻是笑,一臉的緊張羞怯,不知所措。

我們都在電視機前席地而坐。我們笑著對新太公說,要換個人,一定乘機大肆自吹自擂一番。您倒好,站在那兒,倒像是在接受大批判。

新太公坐在沙發裏,微笑著說,那些朋友們胡鬧。我有什麼好說的呢,那麼多人都沒有回來,我的運氣已經太好。

牆上的鍾又鐺鐺響起來,夜深了。太婆站起來走進廚房,不一會端出來幾碗冰淇淋。還是我們熟悉的習慣,新太公和老太公一樣,都愛吃冰淇淋。

明天,我們出去吃午飯,我對太公太婆說。吃完飯,我們就要回舊金山了。

新太公說,你們去吧,明天我要回五十公裏外的老家一趟。太婆在一旁解釋道:新太公是那裏一個義工組織的積極分子,那邊早就約好了,明天開會,研究一個大型社區慈善活動的種種事宜,新太公不去還真不行。

紅塵萬丈裏,偶然間,也跨出來透一口氣,抽空子閑看看,想一些不著邊際的閑是非,發一些空論。因為空,論便短小;因為是非都是別人的,便雜。有些很直白,有些委曲在背後,在局外人眼裏便是無病呻吟。讀過幾本氣功入門之類的書,第一件要務便是清除俗念氣沉丹田。做不到。

這些文字就是證明。海題

(一)

寫的人常愛寫海。寫海的人常用四個字,道是“海天相連”。

人讀了,便走到海邊,極目遙望,見上下茫茫一片青蒼,點頭道:好個海天相連。

海與天何當相連?然而,隻因為那一片青蒼太美,竟千百年無人忍心說破。

日日夜夜,潮漲潮落處,海與岸在人的腳下默默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