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女人的眼裏,比爾是上乘的候選人。選來做丈夫,或是做女婿。
論家世,比爾出生於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做研究的,母親在退休前是一家公司的資深副總裁。論教育,比爾有加州大學醫學院的學位,主修臨床免疫。論事業,四十剛出頭的他,不光是一家上市公司重金挖來主管市場計劃的副總裁,自己還開了一個谘詢公司。長相差一點,隻一米七九高,肚腹處微微有些發胖,不是那種風流瀟灑的體型,頭發更過早地有些花白。我有一次拿這白頭發嚇唬他,叫他不要這樣白天黑夜忙。他反唇相譏道:你們女人,個個倒是一頭好頭發,那都是染的。
然而,比爾長得也並非一無可取。咧著大嘴笑起來時,臉上便會現出一對深深的酒窩。中年男人能笑得這樣爛漫開朗的不多,叫人禁不住也會跟著微笑起來。就衝這感染力非常的笑容,我想許多女人會原諒比爾的身材和頭發,依然選來做丈夫,或是做女婿。
於是,比爾理所當然地結婚了。太太黛比也非等閑之輩,是八十年代美國奧運代表隊的隊員,與隊友合作,為國家得過獎牌的。比爾娶黛比的時候,還年輕,三十歲左右吧。黛比告訴比爾,他是她的第六個“男人”。比爾不在乎。他無權過問她的過去,也不感興趣,反正她也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男女一旦相互愛悅起來,眼裏便看不見過去,心裏也容不下別人。比爾說,我尊重她的過去,我不會去追根究底,除非她自己對我講。
未來的兒媳到洛杉磯謁見婆婆。老太太身為公司高級主管,閱人多矣,不是尋常家庭婦女所能比擬。她告訴比爾,黛比不適合他。比爾卻聽不進。做母親的見此情景,也就不再多嘴。老太太是受過美國社會良好教養的。孩子成人了,作父母的就要逐漸淡出他們的生活,意見可以發表,然而絕不能橫加幹涉。老太太搖搖頭,著手準備給兒子的結婚禮物。兒孫自有兒孫福,連中國人都這樣講。
比爾就結婚了。小兩口倒也融融洽洽。隻是忙,忙於工作賺錢。錢其實賺得不少,然而用錢的地方太多,買車子,買房子,買名牌手表衣裳。搞市場計劃的角色整天和客戶打交道,開會演講,吃飯應酬。所謂人要衣裝,所謂車如其人。掙的是公司的麵子,做的是公司的生意,裝門麵的開銷卻大多出自自己的腰包。再說,比爾現在是有家室的男人了。黛比婚後進了研究院修碩士學位,所有學雜費概由比爾負擔。黛比修完學位後沒有出去做事,留在家裏做起專職主婦,所有生活費當然更概由比爾負擔。
好在比爾熱愛他那份工作。讀的是醫學院,本意自然是要做醫生或是做研究的,然而,比爾一畢業就投身商界,沒穿過一天白大褂。我一次問過比爾,他天天究竟幹的是什麼,他解釋了一通,我還是不甚了了,隻有一點絕對清楚明白,便是他整天要應付各種客戶,陪著開會,陪著吃飯,陪著看棒球。更多時候,客戶不會上門,是比爾上門去見客戶。紐約芝加哥東京巴黎,一說去,提個公事包就去了。下得飛機,時差還沒調過來,便坐上會議席,接下來當然就是被陪著吃飯。若是在日本,便更須被陪著打高爾夫球,或是唱卡拉OK。
我這人最怕出門,更怕出遠門。去一趟中國回來,頭重腳輕,要在家裏躺上三天。我想要是把我放在比爾的位置上,不必一年,肯定不是神經衰弱便要代謝失調。可比爾幹得很高興,也很順手,當然,有時也要作出點犧牲。一次從日本回來,誰都看得出他胖了。問他幹了什麼,說是這次出差應酬特別多。日本人吃飯無酒不歡,比爾偏偏滴酒不沾,於是以可樂代酒,一杯杯地幹,加上在酒吧和卡拉OK裏灌的可樂,加上在應酬裏不得不吃的其他種種,兩個星期居然重了三公斤。
“比爾,你不會不知道每增重三公斤,微血管就要加長一點六公裏吧?你不會不知道為了把血液泵進這些微血管,心髒要多做多少功夫吧?”
比爾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報以一個爛漫的笑容。
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幾年過去了。他們還沒有孩子。黛比開始上健身房。
比爾很支持。黛比臉蛋不算傑出,受過正規運動員訓練的身材卻是一流。比爾是男人。男人愛看漂亮女人,更樂意有個漂亮女人做太太,最好是太太的漂亮長青不衰。既然健身房可以讓黛比的胸腹腿臂更上層樓,比爾十分願意付一些小小費用。然而,比爾也許從來沒問過自己或是太太,是不是因為待在家裏一年倒有兩三個月的日子守著空空的屋子太寂寞無聊,才會去上健身房。照比爾的想法,黛比有吃有穿,生活優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所以,比爾繼續提著他的公事包興高采烈滿世界跑。長途飛行中靠在商務艙的座位上睡不著時,便會約約略略地估計一下自己攢的錢。好久以來,他便夢想著在加州美麗的蒙特利山間買一棟房子,五十歲退了休,便帶著太太一起到山裏過幾年與世無爭的輕鬆日子,看看山,看看海,打打高爾夫,攤開手腳在躺椅上曬曬太陽,再不用疲於奔命趕飛機,再不必半夜兩點鍾被新加坡來的電話叫醒。到目前為止,似乎一切都在照計劃進行。比爾呷一口礦泉水,滿意地歎口氣。
然而,他的夢碎了,碎得突然。
黛比有了外遇,那人是健身房裏的一個指導。
是怎樣開始的?比爾不知道。
是如何發展的?比爾不知道。
有多久了?比爾更不知道。
終於知道了,是從他的嶽父口中。老人家不讚成女兒的做法,更誤以為女婿對這既成的事實加以默認,有一次便十分不理解地問比爾如何能夠容忍第三者對婚姻的插足而居然毫不幹涉。哪裏有這樣作人丈夫的?
石破天驚,比爾呆若木雞。
事情抖開了。夫妻倆坐下來,眼睛對著眼睛,問對方“打算怎麼辦”?
比爾不想離婚。隻要黛比與健身指導一刀兩斷,他願意既往不咎,回到以前的日子,他並不想就此失去黛比;而且,在商場上滾了十幾年,不用算他也知道,一旦離婚,他在財務上會受到多大的損失。
加利福尼亞州法:夫婦婚後的一切收入均為共同財產;一旦離婚,財產不論其來源如何,將予以平分。
“這種法律真是無理透頂。”比爾有一次悻悻地說,“他們不問問是誰辛辛苦苦掙的錢,隻知道把錢都放到一起。”他用兩個指頭比了個寸許的距離表示他太太的資產,又伸出兩手比了個尺把長的距離表示他的資產:“然後,嚓,嚓,嚓,二一添作五。”他的右手在空中虛劈幾下,把那段尺把長的空間剁成寸寸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