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倫笑著，拍丈夫的手臂要他別在意。前一年她生日時，正碰上查爾西發燒咳嗽，夫妻倆抱著孩子醫院藥房地跑。一個慌手忙腳，破天荒頭一回忘掉了妻子的生日。一個倒是沒忘，是顧不上。
埃德賭咒發誓，一定還凱倫一頓生日大餐。早早地就在日曆上做了記號，到了日子又早早地在餐館訂了座。凱倫睜眼閉眼，隻作不知，任著他去張羅。下了班，小夫妻梳洗一番，把女兒送到祖母那兒，便親親熱熱出了門。
那晚，埃德把一條細細的十四K項鏈掛到凱倫潔白的頸上，一邊喃喃地道歉，說是等有了錢，一定為她買一件像樣的首飾。
凱倫搖頭。要用錢的地方正多。我們要盡一切可能讓查爾西得到最好的教養，我們要買一棟房子；而且，我們不想再要一個孩子嗎？
埃德立刻說：當然，我想要一個兒子。
在保守樸素的東部小城裏生活的人們，保留著比較多的傳統價值觀念。出生、成長、受完教育、找一份職業、結婚成家、生兒育女，生命和生活就這樣一輪輪循環下去。幾乎每個人的辦公桌上都放著家人的照片。照片中那些人頭多到一二十個的，則是兄弟姐妹們帶著各自的家庭簇擁著老父母的盛大全家福。凱倫肯定不止一次地凝視過她桌上的那張全家福，憧憬著若幹年後自己與埃德坐在中間被兒孫們環繞的遠景。然而，她想得很清楚，她不會如她母親般生養五六個兒女。
“生下孩子來，就要對孩子負責。”凱倫有一次說，“如果不能供給孩子良好的生活品質和良好的教養，不如不生。”
她的小家庭，是小城十分典型的那一種。小夫妻，雙職工，掙一筆比上不足比下略略有餘的薪水。生了女兒以後，搬了一次家。二房一廳的公寓不算寬敞，沒有昂貴的音響和大屏幕電視，因為有孩子，也不算太整齊，卻收拾得一塵不染。每個周末，凱倫都要挽起袖子跪在廚房地上擦地板。
“這是一個妻子與母親的職責。我最受不了那種懶女人。”
所以，提起埃德的那位露西表姐，凱倫就要不屑地撇嘴：“身強力壯，年輕輕的，不去好好找份工作，坐在家裏吃救濟、生孩子、看電視，裏裏外外亂得像豬圈。這種人，毀了自己，帶壞孩子，害孩子一世。”
“親愛的，你不覺得露西日子過得比我們輕鬆嗎？”埃德溫和地從旁勸解。
凱倫揚起漆黑的眉毛：“這種無意義的人生，我一天都不要過，也不準你過，更不能讓查爾西過。聽著，埃德，我們要努力工作去賺錢，我們要再生一個孩子，然後我們要更努力工作去賺錢。孩子們該有的，我們都要給：可有可無的，我們也要盡量給。”
查爾西四歲了。凱倫送女兒進了社區辦的幼兒舞蹈班。她驕傲地對我們說，這不是所有四歲孩子的父母都做得到或是會去做的，然而她做了。
那天，我說起我認識的一位教授。女教授三十九歲上得了獨生子，愛惜非常。孩子進的是私立幼兒園，教授還特意在家裏養了兩隻貓，說是要教育孩子從小懂得如何對待動物。孩子八九歲了，發育良好，也聰明伶俐。然而，幾乎所有到教授家做過客的學生背地裏都議論，這孩子在母親客人麵前的表現實在不好恭維，一看就知道是寵壞了的。
同事們搖著頭，感歎著人真是生下來便不平等。小城的人們大多不富裕，私立幼兒園在他們眼裏簡直是不必要的奢侈。
當大家的話鋒從私立幼兒園轉到斯坦福和哈佛校園裏一些並不傑出卻有錢的學生時，一直若有所思沒說話的凱倫忽然開了口：“教育孩子如何對待人才比較重要。對待自己，對待家人，對待朋友，對待所有的人。”
然後，她問埃倫能不能下了班陪她一起去店裏挑幾塊布。夏天將到了，她得給自己和查爾西添幾件衣裳，買了布自己來做比較節省。
夏天來到時，凱倫懷孕了。埃德陪妻子去做了檢查，是個兒子，大家都興奮得了不得。
當秋天也漸漸盡了時，公司發生了人事變動，凱倫所在的部門被關閉了。二十三個員工在一個晴朗的星期一如以往一樣來上班，不料才吃了午飯，便被集中到會議室裏，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形下聽了被解雇的通知。
這麼快？每個人都驚住了。當公司把研究開發部的重心移向西海岸時，這兒的人們已預感到會有這一天。然而，沒人料到這麼快，而且事前毫無風聲。人們從會議室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下意識地撫摸著桌上電腦的滑鼠，忍不住又問自己：這麼快？!
以後的幾天裏，留用的同事們低著頭走路，不知道怎樣去麵對即將離去的人們。而那二十三個男人和女人，在最初的震動過去之後，倒十分地平靜。一個接一個地，他們交代了工作，交出了鑰匙，把辦公桌上的全家福一張張收起來，和零食、書刊，或是電腦旁邊擺著的一件小小裝飾品一起放進紙箱裏，搬進車裏。在空空的辦公桌旁邊，留下的人和離去的人互相擁抱，勉強笑著，說一些開心的話。
“這樣倒成全我了。”凱倫嘴角漾著笑意，閃著剛強光芒的黑眼睛卻透露出內心的不平靜：“這幾年我一直工作，與查爾西在一起的時間太少，現在我可以好好補償她。再說兒子快來了，也要做些準備。還有埃德，忙進忙出，難為他，也讓他鬆口氣。”
“是啊，是啊”，同事們說，“凱倫，你也真該歇一歇，調節一下了。真是個好機會。”
“凱倫，學校怎麼辦？你的課程已經修得差不多了。”年輕的黛比冒冒失失問，立刻被幾個人狠狠瞪了一眼。
凱倫輕輕搖頭：“公司總算待我不薄，這幾年一直在替我付學費。現在放一放再說吧。”她笑笑，忽然又說：“幸虧我們一直沒攢夠房屋首期款，不然現在被貸款套住，就慘了。”
“是啊，是啊”，同事們附和著，點著頭，“那才慘了。”
凱倫彎腰去搬紙箱，紙箱卻立刻被人接過去了。
凱倫走了，如其他二十二個人一樣，平靜而勇敢地接受了生活的變動。路正長，總要一步步走下去。十幾天後，她回了公司一趟，求埃倫替她在電腦上打幾份求職信。
“多坐一會吧，凱倫。”同事們說。
“不了，”凱倫把手裏的咖啡杯輕輕投進垃圾盒，“我得去舞蹈班接查爾西，然後我們去她外婆家。我母親的院子得收拾一下。”
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