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1 / 3)

沒人知道安琪是怎樣到美國來的。店裏的女孩子們背著她嘰嘰咕咕猜測過,卻終於沒有結論,當了她的麵,又自然不便問。隱私權這個詞真是人類的絕妙創造,輕而易舉地叫種種不便答複的問題在被問出來之前就再圓滿不過地壽終正寢。於是,關於安琪,就連她的頂頭上司——這家開在一個氣派大酒店大堂一角的禮品店的經理——也隻知道一點皮毛,那還是當年安琪應征時寫在招工表上的。經理年紀雖說比安琪還小幾歲,卻早已曆練得穩重,當然不會把招工表上的內容透露給那班慣會無事生非的饒舌女孩子們。於是,她們無窮無盡的好奇心隻會依靠自己來滿足。

“她不像是來念書的。”一個說。

“也沒聽說過她在這兒有親戚。”另一個說。

“說不定是難民……”第三個根據自己表親的經驗說,雖然語氣很不肯定。

第四個接過去:“也可能是合法入境再‘黑’掉。反正,最後想個辦法再轉成合法的就是,比如結個婚什麼的——就像黑道洗錢一樣!”

於是,一個個開心地笑起來,經理從辦公室出來,向這邊看看,搖搖頭,喚道:“姑娘們,還不去整理貨架?”

女孩子們這才散開,其中一個意猶未盡,邊走邊問道:“嘿,有誰知道妮妮她爸是怎樣一個人嗎?”

自然沒人知道。於是,我們也隻能這樣來介紹安琪:

安琪,女,年齡不詳(三四十歲吧),身高約一米五二,體重約四十五公斤(均是女孩子們目測而來),原籍中國(何地不詳),現為美國公民(何時、以何種方式入境及入籍均不詳),單身母親(有一女),職業婦女(店員)。

這家禮品店的店員,除了安琪,清一色是年輕的女孩子,個個滿腦袋計劃,一肚子主意,公開地說,這份五塊錢一小時的工隻是個暫時性的“差事”而決非“職業”。有鑒於此,經理初調來時,確曾打算培養安琪做她的副手,但不久便打消念頭找上了海倫,條件是海倫必須答應至少再工作兩年。

海倫後來做了副經理,卻沒有兌現她的諾言。海倫辭職不幹的那天,經理不住地搖頭,卻也看不出有後悔的意思。

安琪與安妮

安妮,是安琪的九歲女兒。

安妮細細的身子,瘦瘦的手腕和腳腕,黑黑的膚色,尖尖的小下巴,愛微微低著頭,抬起一雙大大圓圓的黑眼睛來瞅人,怯生生地,然後,在媽媽的催促下,從喉嚨裏輕輕地叫一聲阿姨或是別的什麼。安琪有時上周末班,覷著經理休息,會把安妮帶著上班,好省下一筆請人看孩子的花費。起初,女孩子們都愛逗著安妮玩,但見安妮怯怯冷冷地,問三句答半句的樣子,便也漸漸沒了興頭。於是,酒店大堂裏有時候便可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遊蕩,不時停下來,伸著細細的手臂,一下下撩著噴水池裏的水。

安妮沒有兄弟姐妹,姓媽媽的姓,從沒有見過爸爸。安妮有一本紅封麵的照相簿,裏麵插著安妮從小到大的照片。安妮知道媽媽也有一本照相簿,是奶黃色麵子的,裏麵有媽媽的照片,也有安妮的照片。安妮常翻媽媽的照相簿,翻到最後一頁,便看見一張一個年輕男人的照片。

“安妮,這是你爸爸。”安琪有一次說。

“哦。”安妮說。

安琪從不對安妮說起爸爸的事,安妮也不問。安妮懂事得早。安妮想,媽媽不說,一定有她的道理。

每天,安妮起身的時候,早飯已經擺在桌上。油炸雞蛋烤麵包、牛奶燕麥粥;不然,就是煎小香腸加土豆塊什麼的。安妮記起在學校裏與同學的對話,便問:“媽,咱家是不是很窮?”

“妮,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安妮認真地說:“因為我的同學們早上都吃的是cereal。”

安琪不由得笑出聲來。當天一上班,便急急講給同事們聽,大家笑了半日。

“琪娜,那麼你自己早上吃什麼呢?”一個叫著安琪的英文名字問。

安琪笑笑。

然而,天天牛奶雞蛋的,安妮有點兒厭了,所以有一天便試探著說:“媽,埃米說她家早晨吃一種叫稀飯的。”

“寶貝,那東西沒營養,咱不吃。”

安妮吃早飯時,安琪便進臥室去,整理完床鋪,便脫下曾經是鮮豔粉紅色的睡衣,從掛滿形形色色童裝的衣櫥一角拿下頭天晚上仔細理平掛好的店員製服來換上,然後抓過梳子來往頭上匆匆掠幾下。

“妮,吃完了嗎?進來換衣服。”

於是,安妮便變成五顏六色然而絕對嚴嚴實實的一團。安琪從不明白那件圍著三圈桃紅色尼龍花邊的土黃色仿真絲襯衫和那條灰溜溜的牛仔褲怎麼看怎麼不相配,可是她知道今天有風,安妮得罩上那件新買的翠綠色長外套。

“快走吧,妮,媽給你把點心放書包裏了。”安琪將髒碗一股腦堆進水槽裏,又從桌子上抓起一個紙袋,那裏頭是她的午飯:兩塊麵包,中間抹些果醬或是花生醬了事。

送安妮上了學,安琪就急匆匆坐公共汽車趕到城市的另一頭去上班。下午放了學,安妮就留在學校裏,等媽媽下了班從城市的另一頭趕回來接。安妮的老師,是安琪重重拜托過的。有時安琪下班晚了,老師桌上的電話鈴便會不斷地響。安琪在電話裏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加道謝,再就是問安妮好不好,沒有闖禍吧。

安妮是乖孩子,總是安安靜靜地,不闖禍。她靜靜地做作業,靜靜地玩,然後就靜靜地跟媽媽回家。有時候,學校放假,而安琪卻要上班,安琪就會請人來家裏照看安妮。請來的大抵是女學生,穿著牛仔褲T恤,哼著歌,從電冰箱裏搜出可樂來喝著,咚地陷進沙發裏,啪地打開電視機,又拉過電話來又說又笑得沒完沒了。這時候,安妮就靜靜地坐到起居室的窗下,把白紙夾到她那個小小的畫架上,拿起蠟筆來畫畫,畫小人,畫汽車、樓房,畫花,畫一個大紅心,旁邊加一個笑臉兒,下頭寫上:媽媽我愛你。

大概是覺得太安靜了,女學生捂住電話筒從沙發裏探出頭來喊:“妮妮,你沒事吧?”

“唔。”安妮不高不低應一聲,眼沒動,手沒停。

安琪下班回來,女學生笑嘻嘻接過工錢,樂嗬嗬地說:“太太,你的女兒真乖,文文靜靜的。你下次再要找人,請務必打電話給我,OK?”

每隔一個星期的周五,是店裏發薪的日子。這晚安琪回家,必從提包裏拿出什麼東西給安妮。前幾年,是巧克力糖,會叫的小玩具狗之類;後來漸漸有了畫片、紙筆;近來,則常是帶圖畫的兒童讀物。安妮一頁頁翻著書,用細細的聲音,將彼得潘或是白雪公主的故事講得頭頭是道。安琪摟著女兒,自豪得隻想哭,說:“我的好孩子,會講屁大潘了。”

“什麼呀,媽媽,”安妮就抬起頭,搖搖媽媽的膝蓋,笑道:“那叫彼——得——潘。”

發薪這天,晚飯照例在外邊吃,吃完了還要走到冷食店去吃冰淇淋。然後,安琪跑進超級市場,買一大堆糖果餅幹土豆片之類,拿回家放進櫃子裏。“吃呀,妮,使勁吃,你太瘦呀。”安妮就真的使勁吃,常常吃得不想吃晚飯。

可是安妮卻沒壯起來,總是弱弱的,動不動就傷風咳嗽,發燒氣急。安琪帶著安妮跑醫院,跑藥房,吃的喝的,忙得昏天黑地。她遲到、早退、請假的次數越來越多,使得經理和同事們都直翻白眼兒,卻又無可奈何。

這天,安妮又發燒了,安琪急急地打電話到店裏請了假,就領著安妮出門看急診。靠著加州政府頒發的那張低收入者醫療保險卡,安妮的一筆筆醫療費用總算還沒有把兩母女逼到街上變成流浪人,可是保險卡不管交通費,安琪隻得一手扶著女兒,一手撐著傘,頂著舊金山冬天的淫淫風雨,一步步走到公車站去。公車老也不來,安琪摟著安妮靠在電線杆上,怔怔地望著公車來的方向,竟望得呆呆地出了神。

過了中午,筋疲力盡的母女倆才回到家裏。安琪忙著打發安妮吃了藥睡下,便走到起居室去打電話。接電話的老師歎口氣,說:“這可憐的孩子,怎麼又病了。”

“她身子弱……”

老師沉默了一刻,好像在估摸有話能不能講:“——安小姐,我想,你應該多注意一下孩子的心理健康……”

“怎麼啦?妮妮怎麼啦?”安琪頓時急了。

老師想著,字斟句酌地說:“沒什麼,你別著急。妮妮,嗯,很聰明,就是,這個,性格上有點孤僻。小小的人兒,太安靜,在學校裏沒什麼朋友。這麼說吧,她的情緒,似乎總是不太高,缺乏小孩子活蹦亂跳的那股勁兒。你知道,人的抵抗力與心情有很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