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與同事們
要是安琪的同事們是中國人,她們準會送安琪一個外號:祥林嫂。
“海倫,你不知道,我有許多煩心的事。我上禮拜給妮妮買了一條裙子,才穿了兩回,就不知道沾了什麼油跡弄髒了,再洗不幹淨。昨天,好好的,電話不通了,我借鄰居的電話打到電話公司去問,說是電話賬單過了期。真是欺負人,不就是過了期嗎……”
海倫一麵往新進的絨衫上打價碼,一麵嗯嗯啊啊地應付著,這時終於忍不住說:“過期好久了吧?你不付賬,電話公司自然切了你的線,怪誰?”
可這時安琪已經忘了電話賬的事:“妮妮自從上回吃壞了肚子,就一直沒胃口,我去唐人街給她買了些糯米湯圓,她倒是吃了,可不一會就叫胸口悶,唉……”
新來的越南女孩阿美抱著一摞絨衫過來,插嘴道:“是你不好,小孩腸胃不舒服,隻該吃清淡的,你怎麼可以給她吃糯米湯圓,你不知道那東西不好消化嗎?”
“糟糕”,海倫暗叫一聲苦,忙著支開阿美,“阿美,到裏麵把這批絨衫的發票拿來好嗎?”
已經太晚了,安琪轉過身子,對準阿美:“阿美,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難道會做對妮妮有害的事?虧你想得出來。我一個單身母親,把妮妮帶大,容易嗎?我難道不比你清楚妮妮愛吃什麼、愛穿什麼、該怎麼樣照料嗎?你不知道,妮妮小時候,有一次摔了一跤,我背著她,一口氣跑了十幾條街去看急診……”
“好啦好啦”,海倫看安琪毫無停止的意思,趕緊打圓場,“琪娜,阿美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都知道,你不容易。”她回頭看看,見阿美抱著絨衫怔在那兒,忙過去接過來放到櫃台上,說:“阿美,架子上明信片不多了,你跟我來,拿一些出去。”便推著阿美進後麵倉房去了。
安琪拽過絨衫來,往上打價碼。
倉房裏,海倫安撫阿美:“她這人有口無心,說過便忘,別理她就是了。記住,別跟她頂嘴,她說什麼,就聽著,聽厭了,就躲開,明白嗎?”
阿美這才說出話來:“這人,怎麼不講理。”
海倫笑笑。
店堂裏,安琪已經又說開了:“瑪麗亞,你不知道,我有許多煩心的事……”
安琪那些永遠數不完、永遠無法解決的煩心事似乎已經成為禮品店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隻要安琪來上班,它們便如櫃台裏麵那台可以自動倒帶的錄音機裏放的音樂,一遍遍地顛來倒去。安琪下班走了,它們並不消失,而是在女孩子們的嘴邊盤盤旋旋,開出許多畸形的花來。女孩子們其實心地都不壞,加上據說為女性特有的愛扯家常是非的天性,也曾經非常熱心地傾聽過安琪的煩心事,而且一片真心十分起勁地為她出形形色色的主意。
“琪娜,你應該少給妮妮吃零食,這樣她才能多吃飯,得到足夠的營養。”
安琪回答:“妮妮是身子弱胃口不好,和零食沒有關係。”
“琪娜,你何必去買那新櫃子,你應該先把房租付了才是啊。”
安琪說:“房東太太待我很好,我喜歡那櫃子。”
“琪娜,你的房租花去你一多半的工資,太多了。你何不找個便宜些的地方呢?”
安琪立刻說:“你何不找個便宜些的地方呢?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錢。”
如此這般,來來回回,終於有一天,女孩子們明白過來,安琪並不需要她們的主意,安琪需要的隻是聽眾。明白過來之後,女孩子們頓時覺得自己的一片熱心成了驢肝肺,沒趣之至,於是一個個賭咒發誓,再不做拿耗子的狗。然而,畢竟年輕好事,有時候忍不住了,當麵背後,還是要發議論,議論很多,一致的一點是:安琪實在需要學習怎樣做人理事,尤其是怎樣做母親,不然安妮前景可虞。
議論既然一致,女孩子們就自覺理直氣壯起來,有一次居然便如此這般去忠告安琪,大約覺得不這麼做就枉做一場同事。安琪激烈的反應超出女孩子們微薄的想象力。就在店堂裏,安琪以機關槍的速度,對女孩子們發表了足足五分鍾的演說。
“我一個單身母親,獨自撫養女兒,容易嗎?我一個月賺那麼幾百塊,房租電話、吃用交通、妮妮上學,哪一件不是錢?學校放假,我還得出請人照管孩子的錢。錢錢錢,我光是為錢煩心就夠受了,你們還要來添煩!我一個單身母親,獨自撫養女兒,容易嗎?你們哪裏明白,你們隻知道找男朋友,找樂子,你們怎麼好來批評我?我一個單身母親,容易嗎?你們懂得什麼?你們做過母親嗎?你們憑什麼教我怎樣做母親?我一個單身母親,容易嗎?……我一個單身母親……我一個單身母親……”
若不是一個顧客走進來買報,這單身母親的長篇大論尚無結束的跡象。女孩子們抓住機會一哄而散,伸著舌頭,相互說:可了不得,單身母親呢,比天還大,以後可再不敢惹她,兩條人命呢。
話是這麼說了,問題卻解決不了,因為安琪的煩心事始終沒有斷頭的時候。女孩子們涵養再好,也受不了安琪無休無止無限製重複的數說。於是,店堂裏便時不時有些並無惡意的小小口舌,經理沒法禁止,索性裝作不知。有時,安琪休班,女孩子們興頭來了,便在店堂裏肆無忌憚地議論安琪,經理走進走出,耳邊刮進幾句,不好附和,心裏卻頗以為然。
然而有一天,安琪找上經理,口口聲聲“我一個單身母親”,控告女孩子們聯合一起欺負她。經理不好幫著女孩子們說話,隻得安撫了安琪,回頭又責備了女孩子們幾句。女孩子們頓時嘩然,七嘴八舌陳訴起安琪平日在上班時間對她們的“聽覺騷擾”。經理又氣又笑,隻得說,我管不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女孩子們不想讓經理為難,確實收斂了些。可是,安琪非但沒覺出來,反倒日益多一些疑心。店堂裏,女孩子們的一個表情,一句話,安琪都覺得含著毒毒的刺,卻又拔不出那刺來。安琪便費盡心機去琢磨那些毒刺,琢磨得心神俱疲,接連著請病假。
一天,海倫上晚班,正在家做午飯,電話鈴響了,去接時,是安琪。
“海倫,……”
接下來,便是“我一個單身母親”的長篇大論,從阿美起,安琪把女孩子們一個個告了一狀,海倫除了嗯嗯啊啊之外,竟插不上半句嘴,想著爐子上煮著的麵該燒幹了,心裏不由得發急,悄悄放下聽筒,奔到廚房裏,把煤氣關了,把麵撈進盤子裏,回來拿起聽筒,安琪還在滔滔不絕,竟絲毫沒有發覺海倫走開過。
好容易,海倫抓住一個安琪換氣的空子,說:都知道了,下午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孩子們好好教訓一頓,便連忙掛了電話。
下午,海倫踏進店堂,還沒開口,女孩子們就嬉笑著把幾張紙送過來。阿美皺著眉,又忍不住地笑,告訴海倫,上午安琪來請了病假,臨走留下這封寫明給阿美的信。女孩子們顯然都已經傳閱過那信了,此刻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複述著信裏的句子取樂,“我一個單身母親”、“我一個單身母親”,幾乎要怠慢了顧客。
經理走出來,喝住女孩子們,聽海倫講了上午電話的事,看了信,搖搖頭,指著信上的一行歎道:“她這樣死鑽牛角尖,再加上生活的壓力,隻怕有一天真的搞到像她所說的神經衰弱,心力交瘁。那時真不知道妮妮會怎樣。”
想起尖尖下巴、怯生生的安妮,女孩子們都不做聲了。
幾個月以後,安琪請了長病假。聽經理透出來的口風,似乎是輕度神經分裂症。女孩子們相約著,買了些蘋果梨子,去看望安琪。安琪精神很好,高高興興地告訴女孩子們,已經申請了長病假保險,為安妮申請的社會安全救濟金則已經發下來了。女孩子們坐了一會告辭出來,七七八八計算著安琪的收入,發現安琪請了病假坐在家裏反而比做事時進賬多。
“這可真不錯。”阿美總結道。
五六年過去了。禮品店的女孩子們已經換了好幾批,經理還在,就要升遷了。一天,經理在路上走,碰上安琪,說了一會話。安琪問經理好,問店裏的生意,說自己至今沒有去工作,領著安妮,靠病假保險和救濟金過活。最後,說起那班女孩子們,安琪搖著頭,說:等她們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單身母親,就會明白了。
妮妮還好吧?經理說。
長得比我高了,安琪說,就是身子弱些。——經理呀,你不知道,這也是我一件煩心的事……
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