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激烈地答道：“阿爾比小姐，這個我就不明白了。我們妮妮是個乖孩子，懂事得很，從來不惹麻煩。我就她這麼個孩子，窮歸窮，我什麼沒給她？照你說起來，妮妮不快活，我怎麼就不覺得？阿爾比小姐，妮妮膽子小，遇事不敢向前是有的。你可要幫我多照應著點兒，別叫那些野孩子們欺負她。我求你了。”她越說越快，越說聲音越高，到後來像是在放連珠炮。
老師在電話那端皺起眉毛，不好再說什麼，隻得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又問了問安妮的病情，說了些要好好休息，別惦記著學校的話，才掛了電話。
安琪回進房裏，摸摸安妮的額角，說：“妮，好點兒嗎？再睡一會，媽出去給你買點好吃的。”
安妮說：“媽，留著錢付賬吧。”
“妮，好孩子，賬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房東再來催房租的話，媽會跟她說。乖乖躺著，媽馬上就回來。”
安琪出去了，安妮靜靜躺著，聽著雨點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她欠起身子，拉開床邊櫃的抽屜，用力抽出那本奶黃色的照相簿，翻到最後一頁，默默地與那個年輕男人對視著。
安琪與莉娜
莉娜整五十了，多半輩子忙碌著，和丈夫一起靠兩雙手養大了五個兒女，一家子又移民到了美國。
酒店員工食堂的工作空閑時，莉娜常愛操著家鄉話給同事們“憶苦思甜”：“剛來那陣子，可真不容易。孩子們小，我英文不好，一下子找不到工，就靠我先生一個人賺錢。作孽呀，在老家當了三十年技術工人，到這兒來隻配站在這酒店大門口哈著腰給人開車門。那陣子可真苦，一家七口人，租個一房一廳的公寓，晚上睡覺，我帶著姑娘們睡臥房，他帶著小子們睡客廳。有時候買一瓶可樂，我用水筆給孩子們在塑料瓶上畫好道道，叫他們一格格數著喝。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一個人偷偷哭了幾回。我想著，千山萬水的，我這是幹什麼來了。”
同事們大抵都聽過不止一遍了，所以總有人熟悉地接下去：“那都是老皇曆啦。現在你可算出頭了。看看，你大女兒嫁了個工程師，老二到老四都在賺錢，去年連房子都買了。看著吧，你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
莉娜頓時滿麵笑容：“可不是，連老五放了學，都出去掙零花錢呢。我這個人，一輩子沒啥本事，可修下個好丈夫和一群好兒女，都顧家，都體貼人。老老少少的，發下工資，都原封原裝交給家裏頭。”
這一點，是最叫同事們羨慕的，所以就酸溜溜地說：“莉娜呀，其實你也不用出來工作啦，你們家哪兒還差你那幾個錢毛毛花。”
莉娜從來聽不出話裏的話，樂滋滋地說：“可不是，孩子們都勸我別幹了。可我想，多少也能賺一點，再說呆在家裏也悶，就沒聽他們的。他們就說：媽媽，你賺的錢你自己花了吧，買車買房，有我們呢。”
“莉娜呀，你真有福氣，那麼你就真的都自己花了？”
“哪能呢？還不是都貼補在家用裏頭了。”莉娜哈哈地笑起來。
這時，莉娜身邊的電話響了。莉娜看看電話，讓開一步。她輕易不接電話，她的英文還是不行。戴麗亞趕過來拿起聽筒。
“員工食堂。……等一下。莉娜。”
“我的？謝謝。”莉娜接過電話：“哈囉？哦，琪娜。今天什麼菜？炒飯、玉米湯、烤雞……”她四下溜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再過大約半個鍾頭來。對，對，再見。”
戴麗亞貓著腰，從大電冰箱裏拖出一箱蘋果來，一邊喊：“莉娜，炒飯快沒了，到廚房去拿點兒來好嗎？”
“我就去。”莉娜連忙推著小車去了。
這員工食堂的格局，就像一個自助餐廳。酒店員工們每月從工資裏預支掉象征性的夥食費後，便可以在這兒理直氣壯放開肚皮吃。至今，莉娜回憶起上工的頭一天，對著一屋子“可以隨便吃”的五光十色吃食目瞪口呆、幸福得猛打飽嗝的情景，仍不禁對酒店老板的慷慨感激萬分。這感激有時候太形於辭色，戴麗亞就會在一旁撇嘴。
“莉娜，你可真容易打發。”戴麗亞手裏的勺子在一盤煮得稀爛的雜拌蔬菜裏一下下惡狠狠攪著，滿臉的不屑：“就憑這？”
“罪過罪過，”莉娜緊忙合了一下掌，“戴麗亞，人總要知足。你說，你今天晚上連吃帶糟蹋浪費掉酒店多少炸魚條？”
“呀——呀，不就是幾根魚條嗎？能值幾個錢？再說，一到十點鍾，還不都通通扔出去？”
不說則已，一說，莉娜不由得又連說了幾聲罪過。原來，照了有關部門的規章，員工食堂在晚上十點鍾停止供應晚餐之後，要把剩下的菜肴全部倒掉。每天晚上，莉娜看著垃圾盒裏香噴噴的魚肉蔬菜，總要心痛半日。她偷偷問過戴麗亞：“就不能讓我拿一些回去嗎？或者送給流浪人也好啊？”
戴麗亞正色道：“你盡量吃，可不能拿回去，拿回去便是偷。更不能拿出去送人，那是明文禁止的，萬一吃出什麼亂子，酒店負不起這個責任。”
莉娜趕緊說：“我隻是說說而已。”
氣派的酒店大堂裏一連串開著好幾家店，店員們也可以去酒店食堂吃飯，隻不過每頓要付兩塊錢，至於進去倒杯咖啡什麼的，食堂裏的人便眼開眼閉。安琪舍不得花錢吃飯，不過常常去倒咖啡，一來二去，便與莉娜很談得來。當莉娜知道了安琪一個月隻掙六七百塊錢，卻要獨力撫養一個女兒時，不由得又連說了幾個作孽。
莉娜想來想去，幫不了安琪的忙，直到有一天午飯時間，見安琪拿著果醬三明治進來倒咖啡，才忽然靈機一動，看看戴麗亞不在，從食盤裏飛快抓了兩塊炸雞，用餐巾紙包了，塞給安琪。安琪感激不盡，千謝萬謝地走了。
從此，隻要莉娜上日班，總會想方設法弄點吃的給安琪。莉娜不覺得對不住酒店，反正不吃也是扔掉，給了安琪，反而少作點孽。日子久了，戴麗亞也有些知曉，不過終究事不關己，又礙著莉娜的麵子，所以也就裝作不知。
戴麗亞把蘋果一隻隻撿到大玻璃盆裏，拍拍手，看看表，說：“莉娜，我的午飯時間到了。”頓一頓，又放低了聲音補一句：“我可能會晚一些回來。”
莉娜連忙說：“去吧去吧。”
兢兢業業地，莉娜擦幹淨櫃台，加滿自動果汁機，收拾杯盤，抹桌子，歸椅子，回頭一看，生菜盤快空了，又連忙去推小車，剛要跨出食堂門，迎麵來了安琪：“莉娜!”
莉娜低聲說：“戴麗亞被她男朋友約出去吃午飯了，你放心盛一盤，坐著，舒舒服服吃。——呀，看你眼圈黑的，沒睡好？”
安琪歎口氣：“妮妮又病了。”
莉娜連連搖頭：“這孩子，作孽呀。怎麼又病了呢。”
“莉娜……”安琪吞吞吐吐地說，“莉娜，我，我手頭有點兒緊，你能不能再借我十塊錢？”
“——好吧，好吧。”莉娜略略躊躇了一下，還是答應下來。
莉娜借錢給安琪已經不止一次了，戴麗亞和安琪的同事們都警告她小心“肉包子打狗”。然而，莉娜非但開不了討舊債的口，就連新賬，隻要安琪張嘴借，她也抹不下麵子來說個不字。這時候，莉娜便會寬解自己：權當是修橋鋪路，行善積德，何況安琪也未必會賴賬。
“你們知道嗎？琪娜前兩天花了幾十塊錢給妮妮買了這麼高個大玩具熊。”海倫一次來食堂吃飯，搖著頭說，“可她上個月的房租還欠著。”
戴麗亞立刻說：“她借莉娜的錢也還欠著呢。她有那幾十塊錢買什麼熊，不知道先拿來還債要緊嗎？”
莉娜連忙說：“我的錢倒不急，她該先把房租付了啊。”
戴麗亞說：“她有那頭腦，就不會一次次跟你借錢了。你那些辛苦錢哪，八成已經漂進太平洋了，信不信由你。”
想起戴麗亞的話，莉娜心裏不禁有些七上八下，又一次決定去向安琪提一提還錢的話。一邊推著小車走，一邊暗暗準備了一番軟硬兼施的說辭，進了食堂，便撇了車，凜凜地向安琪走過去，隻見安琪麵前盤子裏烤雞高高堆起，安琪低著頭，雙手並用，狼吞虎咽，間或朝周圍瞟一眼，顯出些心虛，猛然看見莉娜朝自己過來，臉上頓時現出一個感激的笑容。莉娜的心立即軟了，想起安妮細細的手腕子，更有些心酸。
所以，莉娜走過去，擦了擦桌子，隻說得一句“多吃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