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3 / 3)

“媽,您郵購了汽車坐墊套了?”

“是啊,那皮革質量很不錯,我已經套上去了。”

貝蒂來了勁:“媽,我下去看看,要是真的好,我也打算買一對。”

貝蒂一陣風地下樓去了,不一會兒便轉了回來,說:“媽,您的車不在車庫裏。”

都賓太太從廚房裏走過來,將手裏的一碟幹果仁放到餐桌中間,輕描淡寫地說:“喔,也許是莉莉開走了。”

貝蒂聽了,便有點不以為然:“怎麼了她?又來這個。”

都賓太太說:“算了,她隻是開回家而已。就算她用完一缸油,也不過十幾塊錢的事。”

貝蒂爭辯道:“正因為隻是十幾塊錢的事,她不是出不起,我才不喜歡她這種行為。”

都賓太太心平氣和地說:“她當然出得起。不過,對於她,幾塊錢畢竟也是錢。她無兒無女,丈夫在中國飯館裏炒菜,她這半輩子,不容易。就說你吧,你與她差不多年紀,你看看,你大學畢業,就沒做過一天事,——我還當了二十年護士呢。”

貝蒂嘻嘻笑,欠起身子在母親臉上吻了一下:“媽,您心腸真好。”

“貝蒂。你呀,”都賓太太開導女兒,“你有很多優點,隻是有時候太計較。做人,不要這樣,得饒人處且饒人,能幫人時便幫人。”

貝蒂翻著手裏的信件,笑道:“那真巧了。這兒有五封信,都是請您捐款的。”

“是哪兒?”

“舊金山總醫院、舊金山猶太人社區聯合會、舊金山民主黨之友協會、舊金山警察局、比爾·卻斯競選總部。”貝蒂飛快地將信掃視了一遍,抬頭說:“是學區委員的候選人。——媽呀,我還真不知道您這麼出名,怎麼都會找到您門上?”

都賓太太也禁不住笑了:“我怎麼知道?那些機構組織之間原都是互通聲氣的。”

“您捐不捐?”

“既是找上門來了,那就捐吧。那個什麼卻斯的競選材料我也看過,我覺得他還不錯。”

“捐多少?”

都賓太太想一想,說:“照老規矩吧。”

貝蒂應了一聲,便拿過都賓太太的支票簿來,該付的,該捐的,一張張地開。開完了,送到母親跟前,讓她簽字,順便從碟子裏抓起一個果仁丟進嘴裏,才咬了一下,便忙不迭吐了,叫起來。

“媽,這果仁都變味了,還不扔掉?”

“胡說。”

“您嚐嚐。”貝蒂拿了一個送過去。

都賓太太嚐了,說:“還可以吃。”

“媽呀,何必呢?吃壞了怎麼好?咱們又不是買不起。”

都賓太太從支票簿上抬起頭,正色道:“不許浪費。放著,我來吃。明天我叫莉莉去買些新鮮的來,你吃。”

貝蒂連忙笑道:“好吧好吧,我不動就是。”她背著母親做了個鬼臉,轉身躲到廚房裏,給莉莉寫了張紙條,關照女管家立即將果仁扔了,再補充一瓶新鮮的。紙條給拿進洗衣房,妥妥貼在洗衣機的蓋子內部。這蓋子,除非有特殊情況,都賓太太是不會去掀的。

貝蒂收拾好餐桌,吃了幾塊餅幹,在母親頰上吻了一下,便匆匆走了。都賓太太看看快到下午電視連續劇的開映時間,便也不留。每天下午,三點到六點,是都賓太太的電視時間,隻要沒有客人打擾,雷打不動。電視機就擺在都賓太太臥床對麵,有線無線,一應具備。都賓太太端一杯熱巧克力,裝幾塊餅幹,舒舒服服倚到床上。不愧是醫護之家,連臥床都是如醫院裏病床那樣三截可調節的。都賓太太調節好角度,打開電視,看得全神貫注,又哭又笑。

六點鍾到了,連續劇還是沒完沒了,都賓太太起身去弄晚餐。晚餐不複雜,一切準備工作莉莉都已做好,生菜沙拉拌好裝了盆,主菜就幾樣,調換著吃,若是鮭魚塊,便塗好調料,連檸檬也切好;若是牛肉餅,便圓圓地捏好,配著豌豆,都賓太太隻須將魚或肉從電冰箱裏拿出來送進烘爐裏便是。若是輪到吃那種猶太式熟魚丸子,那就更簡單,盤子從電冰箱直接放上餐桌,倒一些薄荷凍,就可以了。餐室裏擺著電視機,所以,都賓太太絕對不會錯過那些無休無止的謀殺案或是家庭糾紛的任何一個細節;而且,就是不看,都賓太太也願意讓電視開著,不然這偌大的二臥二浴就太靜了。

都說美國是小孩的天堂,成人的戰場;都說在“了卻家國事,可憐白發生”之後,由絢爛歸於平淡是最理想的境界。可是,這平淡若是如此徹底,未免叫人難以忍受。講究獨立的美國人,子女不願與父母同住,父母不願與子女同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養兒防老,或是含飴弄孫,可當所謂的家隻剩下一個空巢,心頭未免也要湧來幾分感慨。不過,美國人終究是美國人,立刻便會想盡方法來自我排解。都賓太太年紀大了,又是女人,不方便獨自去酒吧舞廳電影院或是賭場球場,便坐在家裏,看看電視,看看書,打打電話,弄弄花草。她喜歡非洲紫羅蘭,一盆盆地擺在桌上,茶幾上。那花兒嬌氣,不能幹,不能濕,不能曬太陽。每天,隻要太陽一照進起居室,莉莉便趕忙把紫羅蘭旁邊的窗簾拉攏。都賓太太自己給紫羅蘭澆水,不讓莉莉插手。廚房水槽下麵,莉莉收著一疊摜奶油空塑料盒。一星期兩天,都賓太太吃了晚飯,便在廚房裏把塑料盒一字排開,放上水,滴上專供非洲紫羅蘭用的花肥,再將紫羅蘭花盆一個個放進塑料盒裏,讓水從花盆底下的孔裏慢慢倒滲上去。都賓太太教導莉莉說,這樣,紫羅蘭嬌嫩的花葉才不至於被澆花的水損傷。

用這種倒滲法,澆一次水得兩三個小時。花兒們坐在塑料盒裏,都賓太太站在一旁瞧著,滿臉是祖母的慈愛。然後,都賓太太緩緩走進起居室,拉開落地玻璃門,出到陽台上。難得地沒有風,一地的燈火車流,在這十幾層樓的高處,卻聽不見半點市聲。都賓太太抬頭望著滿天星鬥,嘴唇蠕動著,喃喃地說道:星星啊,這星星啊……

星星亮閃閃,都賓太太的心情平靜而又感傷,回想著過去的幾十年,雖然是平平淡淡,卻也說不上有什麼遺憾。女兒們都舒舒適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都賓太太早已將遺產事項安排妥當,自己覺得分派得十分公平。在都賓太太看來,能留給女兒們的實在算不上豐厚,然而她和都賓醫生已經盡心盡力工作了一生,比起這世界上的許多人,上天沒有薄待他們。都賓太太俯視著下邊昏暗的街道,想起報上關於舊金山無家可歸者的報道,不由得低低喟歎。

起了點風,陽台上的花草在黑暗裏擺動著枝葉,都賓太太依然倚在陽台欄杆上,遙遙望著遠方海灣和大橋的一片燦爛燈火。她背後是厚厚的窗簾和溫暖柔和的金黃色燈光,沙發上散著報紙,一旁擱著眼鏡,電視機變換著畫麵,紫羅蘭花兒們已經吸足了水,正等著都賓太太將它們從塑料盒裏拿出來。

——謹以此文,紀念一位美國老太太。

安琪與她周圍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