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賓太太年紀大了,起居可以自理,但步履畢竟已不很利落,於是便請了個管家。管家叫莉莉,是“土生”中國人,黑發黃膚,卻說一口純正的英語。莉莉大嘴小眼,長得不算很秀氣,然而幹淨利落。每天早上買了菜過來,為都賓太太料理家務、做飯。飯是連晚餐一起預備的,午餐端上桌,晚餐的材料便蒙一張保鮮膜放進冰箱裏。有時,莉莉也預備一些小食,把西瓜香蕉桃李之類洗剝了切成小塊,加一勺香草冰淇淋,一起倒進攪碎機裏一打,便是一杯香濃的果汁,或是把雞胸肉加調味料拌了,一塊塊排在鋁箔上包好,放進烤爐裏去烤,烤熟了,拿出來,涼一涼,細細切成片,和氣味衝天的瑞士乳酪一起,夾到烤雞蛋麵包片中間做成小巧的三明治。
當都賓太太看著肥皂劇吃午餐時,莉莉便進主臥室去收拾,鋪床疊被,抹灰吸地。都賓太太的被單枕套一個星期換兩次,由莉莉抱出來,連同髒衣服、用過的毛巾之類一起塞進洗衣機裏去。用過的毛巾還真不少。濕毛巾自然幹燥後,便會變得硬硬的不那麼柔軟,都賓太太對此絕不能忍受。
於是,每條幹淨毛巾都隻用一次便被扔進放髒衣服的精致竹簍裏去,洗過後在烘幹機裏打著滾烘得噴香溜軟,再仔仔細細疊好。由於洗得勤,毛巾便容易舊。舊了,當然便需買新的。都賓太太消磨長日的娛樂之一,便是戴起老花眼鏡,一頁頁地看各大百貨公司寄上門來的精美郵購目錄。
“這款毛巾還真不錯。莉莉,莉莉,你來看看。”
莉莉丟下馬桶刷從浴室裏趕過來,裝模作樣看了,說:“真不錯,真不錯。”
都賓太太聽了更興致勃勃起來,又翻過幾頁,指道:“你看這餐巾。”
“真不錯,真不錯。”
都賓太太聽了很高興,馬上翻皮包拿信用卡要下訂單。莉莉乖巧地把電話遞上去,趁機說:“太太,家用的錢——”
都賓太太此刻全副心思都在毛巾和餐巾上,一聽莉莉說錢,順手從皮包裏抽出幾張:“拿去吧,拿去吧。莉莉,明天給我買些幹果脯來,保納邁醫生喜歡那東西。”
都賓太太從來懶得與莉莉一筆筆算家用賬。她討厭算賬。反正錢有的是,隻要花的錢大致不離譜,就可以了。在美國雖說找一百個管家易過找一百條狗,好管家卻又似乎比狗難找一些。莉莉利落幹淨,又善解人意,因此如果偶然讓都賓太太的牛排跑到莉莉家的餐桌上,都賓太太也願意眼開眼閉不去追究。何況,莉莉是個識好歹、有分寸的女人,不大斤斤計較,有時候家事多些,比如都賓太太要請個客什麼的,莉莉不但從未討過加班費,還會把丈夫喬治周也叫來幫著擦擦窗子移移花盆。當然,都賓太太從不願讓人覺得她占了便宜,所以,當周家夫婦收拾好一切離去時,她絕對不忘預備一份紅包。一切都再天經地義不過,一方需要錢,而另一方需要勞務。
訂單下了之後大約三四個星期,遞送服務的人就會彬彬有禮地按響都賓太太的門鈴,送上盛著毛巾和餐巾的紙盒。莉莉拆開紙盒,把毛巾和餐巾興高釆烈地呈給都賓太太過了目,便開了壁櫥,把它們通通放進去。七、八、九成新的毛巾還多的是,而那套新餐巾,莉莉心裏盤算著,感恩節的時候也許可以拿出來用上一次。
門鈴又響了。都賓太太腿腳不大靈便,聽力卻依然好得很。
“莉莉,莉莉,去開門,保納邁醫生來了。”
莉莉應著,小跑著去開門,讓滿頭銀發的保納邁醫生進來。威廉·保納邁是都賓醫生的老朋友,在都賓醫生去世後一直照料著都賓太太有關健康方麵的一切事宜。每周四上午,保納邁醫生照例會來做一次家訪,為老朋友的妻子量血壓,注射維生素補給劑,也看看氣色,聊聊天。當然,即使是老朋友的妻子,家訪也還是要收費的。
門開了,保納邁醫生提著診療箱筆直地走進來,一臉正宗英國紳士的淡漠,向莉莉的方向略略把臉轉過十度左右,微微點了一下頭,麵無表情然而絕頂合乎禮節地說了個“好杜有杜”,腳下絲毫沒停,便目不斜視地過去了。
莉莉一言不發,關上門。三年前,莉莉初來乍到,頭一次為保納邁醫生開門,也像對待其他客人一樣,準備了一個熱情的笑容,還有一句“您好”。然而,那笑容碰上保納邁醫生冰冷的側臉,那句“您好”更是根本就沒有機會出口。保納邁醫生壓根沒瞟女管家一眼,更毫無與她互致問候的意思。
“該死的白鬼。”莉莉那天回家,越想越惱,禁不住剁著肉罵起來。
喬治勸道:“算了,這種人,理他做什麼?東家待你好就可以了。”
“連老太太的女兒女婿上門,對我也是客客氣氣的,他算個什麼東西?隻不過一個醫生,有幾個臭錢罷了,狗眼看人低。”
從此,莉莉再不肯為保納邁醫生浪費一個表情一星唾沫。起初她還有點忐忑,怕老頭因此不高興而去向東家太太告狀。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看來,保納邁醫生不是根本沒注意莉莉,便是與《紅樓夢》裏的探春三小姐有著相同的看法,“下人”們就如那狗兒貓兒,有什麼不是,可恕的便恕,不必太計較。
回進廚房,莉莉打了一杯果汁,又裝出一碟幹果脯。她生在“天賦人權”的美國,不識中文,沒讀過《紅樓夢》,從來沒想過什麼“上人”和“下人”,但她知道自己的角色該怎樣去扮演。抹出一個明朗殷勤的微笑,她抑製住往杯子裏吐一口口水的衝動,腳步輕快地端著托盤走進都賓太太的臥室,把果汁和果脯送到正與女主人談笑風生的保納邁醫生麵前。
意大利通心粉的香味從烘爐裏飄出來,午餐時間快到了。
收拾過午餐的盤碟,莉莉便下工走了。都賓太太倒了一杯咖啡,坐到起居室的沙發躺椅裏。莉莉早已把當天的報紙連同信件擺在躺椅旁邊的小茶幾上麵。報紙在上午已經大致翻了一遍,都賓太太便先檢點信件。這些年來,私人信件越來越少了。女兒們都住在舊金山附近,沒事打個電話,有事便開車跑來。朋友們都老了,都懶得寫信,沒有事不聯係,有事便打個電話。
都賓太太戴起花鏡,一封封看過來。
電話賬單。
信用卡賬單。
郵購目錄。
又一份信用卡賬單。
幾個長長的公事白信封,左上角上印著發信機構的名字。這些信,都賓太太不看也知道,十有八九,不是兜什麼生意,便是尋求捐款。
都賓太太把所有信件都粗粗瀏覽一過,收攏來,放到一邊。她雖說幹了半輩子護理工作,在日常事務上卻最沒有耐心。小女兒貝蒂每隔十天半月便跑來一趟,把都賓太太臥室櫃子裏那隻舊糖果盒子搬到餐桌上,自己端端正正坐下來,將盒子裏那堆收據發票和已付支票掏出來,歸成幾小堆,擺到餐桌左邊,把賬單們擺到右邊,然後一項項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