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裏,一條小岔道口,停著一輛熄了燈的警車,任務是攔截那些在下坡道上忘乎所以不遵守速度限製的駕駛人。下來的車不多。年輕的警員看著山上山下安安靜靜的點點燈火,想起家裏三個月大的兒子,深藍色警服下的堅實胸膛裏滾動著柔情,不由得幸福地歎口氣,暗自決定,如果下一個違章駕駛人是初犯並且認罪態度好,也許應該考慮給他一個警告,而不是罰單。
月亮很高的時候,起霧了。霧從太平洋上來,輕柔地越過海岸邊低低的山嶺,流動在貝爾蒙夜半帶著些鬆木清香的空氣裏。最後一班去舊金山的長途汽車開來又開走了,放下來兩個人,捎走一個從奧西洛酒館心滿意足走出來的酒客。霧不重,迷迷蒙蒙的,夜歸人站在路口等人行綠燈亮起時,無心地望向半山,隻見霧氣裏點點明滅,燈火都似在天上。
傳道女
——鹽湖城人物記
早聽說鹽湖城的摩門教堂,這次來到鹽湖城,當天便去了。早聽說這教堂的宏大,果然是不可一世地坐落在下城區的中心,叫做教堂廣場的地方。以廣場為中心,四周的四條街便分別叫了廣場東、西、南、北街,再輻射開去,那些街道大概因為離教堂遠了,便連名字都不配有,隻是按著門牌號碼叫了個東一百街、東二百街……以此類推。
我走進教堂廣場去,正是傍晚時分。夏天,太陽還斜照著。一棵大樹下,幾個遊人圍了一尊猶他先民的銅像,正傾聽一個年輕女子的解說。遠遠望去,女子胸前的加拿大國旗在深色上衣襯托下紅白分明。加拿大旅遊團吧?我這樣想著,就拐進教堂去了。剛剛站定,耳邊就傳來清軟的一聲“您好”。我轉頭看,是一個年輕女子,著一身深色衣裙,笑微微地看著我。
我出門看世界,最討厭有人同行,妨礙我瀏覽,妨礙我探尋和思想。可我又太心軟,被別人笑微微看著,我就放不下臉來叫她走開,反倒笑回去。在別人看來,就成了願意交流的意思。果然,女子開始自我介紹:“我是吉揚姐妹。”她指著前胸一塊銅牌,上麵刻著“達吉揚娜姐妹”。銅牌下綴著小小一麵俄羅斯國旗,果然,她說:“我來自俄羅斯,這兒大家都叫我吉揚。”
我告訴她我從加利福尼亞來,此刻專程瞻仰摩門教堂。她又問原籍何處,我回答中國。她就說她家在西伯利亞,可算是我的鄰居,她正是教堂工作人員,願意為我導遊。她指點著周圍說了幾句諸如這教堂的一切都是原裝、保養良好之類,便單刀直入問我信不信上帝。我於是明白她不是導遊而是傳教士的角色了。
“我沒有宗教信仰。”
“啊啊……”她做出一種遺憾的表情,但非常柔和,決計不至於傷害對方的感情,“那是為什麼呢?”
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確實有宗教小冊子時不時地寄來,我也讀,但我沒有信;而且,華峪是個堅定的無上帝派,為了家庭的和睦,我不如不信。然後,搶在她開口之前,我要她告訴我她的故事。
她天真一笑,顯然沒有在意我堵她傳道的嘴和收集人生資料的雙重險惡用心,開始娓娓道來。她今年二十一歲,和父母弟弟一起住在遙遠的西伯利亞。五年前,來自鹽湖城的摩門傳教士不遠萬裏,敲開了她家的門,把她和父親弟弟一起說動入教。
“父親是猶太血統,聽著福音淚流滿麵,說他心裏一直有著上帝,隻是不敢說出來。自此之後,父親便一心向道。弟弟二十了,是一個舞者,也已經堅信上帝。母親是伊斯蘭教徒,有她自己的信仰,但是她很支持我們入上帝的教,滿心歡喜理解。”
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深仇難解,彼此殺戮對方平民百姓時,在遙遠的北方,卻有如此一戶普通人家,因世俗的愛而超越宗教歧異組成家庭,又從宗教中得到啟示而鞏固世俗的愛。都說科學導人求真,宗教勸人向善,藝術示人以美,回顧過去,一係列宗教戰爭及教會醜聞令人不敢苟同宗教與善的關係,所謂禮失求諸野,宗教的真諦,卻在西伯利亞的普通人中體現。
七個月前,教會召她來鹽湖城服務,為期一年。她高興地來了,天天就在這教堂裏同遊客周旋。她說,這裏如她一樣的教友們來自四十多個國家,也有從香港來的,大家都相處愉快。我驀然想起廣場庭院中胸佩加拿大國旗的女子,原當她是旅行社導遊,卻也是傳教女。
我問她在哪裏學的英語。
她說,七個月前,她還一句英語都不會講。她來到鹽湖城,每天禱告上帝,求上帝賜她能力。
七個月後,她的英語已相當不錯,我稱讚她天資聰穎,她則讚美上帝的大力。
“你每天禱告?”
“當然,當然。你呢?”
我說不,然而,確實有一段體驗,願意同她分享。那是去年,因了一些個人事務,心胸鬱結,食不甘味,病急亂投醫,想起平時讀過的一些宗教冊子,就祝告上帝,求他幫助。如是數日後,忽一日早晨起身,神清氣爽,心神安定。至今,我仍然不知是否神力所為。她靜聽我講,雙眼淚光盈盈,顯出真心感動的樣子。
“上帝是無所不在的啊!也會傾聽的,傾聽每一個人的祝告。你讀聖經嗎?”
我說我有聖經,無事時也翻過幾章。但她指的是摩門經,並拿出一本來給我看,並告訴我摩門開山祖師發現經文、創立教派的傳奇。
“這同新舊約不同,摩門經記載的是基督教在美洲的曆史。”
一語驚人,正中我的癢處。我不信摩門祖師的傳奇,卻一向對曆史大有興趣。正要開口求取經文,卻聽她說:“如果你留下地址,我們可以送經上門。我保證,隻是送經,別的什麼都沒有。”
我立即警惕了。摩門傳教士的執著世界聞名,迎神容易送神難,我可不想自找麻煩,於是我堅決謝絕。她還盯著問為什麼,我很輕易地把華峪推出來做了擋箭牌。
她知趣,不再開口,我乘機看表,表示感謝與告辭。我們在教堂內合影,我問她喜不喜歡她的工作,事工結束後是不是想留在美國。她說她喜歡她的工作,但不想留下。她的父母弟弟屆時會來美國,觀觀光,然後接她回到俄羅斯去。她說同我敘談很高興,在旁邊的桌子上拿了一些宣傳材料遞過來,又奉上來客登記冊,說要是我願意留下電話號碼,她會聯絡我。
我出門之前,華峪就一再說過,如果去參觀摩門教堂,不要留下任何聯絡資料。可是,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風,很想看看下回如何分解,便爽快寫下我的工作地址和電話,心裏很不厚道地想,你以為魚兒上鉤,不知我這裏正開門有待,你弱水三千,我一瓢不取,看你能奈我何。
我往外走,她送出來,抓著最後的機會再一次提起上門送經的話頭,我也再一次毫無餘地地謝絕,一邊心裏暗暗欽佩摩門教對教徒的訓練。如此的鍥而不舍,屢敗屢戰,世人天生臉皮尺厚的畢竟少數,摩門傳教人竟個個都有如此功力,宗教之魔力,實在不可小看。
當晚,我倚在旅館的床上,翻閱達吉揚娜給我的資料。令我意外,資料裏並無多少宗教,卻集中演敘著家庭的重要及家庭成員的責任。我來自矽穀,那裏的白馬王子和白馬公主俯拾即是,年齡從十八到八十。矽穀人教育高深,思想解放,各種生活方式在矽穀和平共處,多的是視家庭責任為畏途,抱獨身主義的男女。而猶他,不知是否因摩門教的緣故,是美國結婚率最高的州。“當維係家庭之完整及美滿,男子當供養家庭,女子當撫育子女……”我一邊讀著,忽然有些懂得為什麼摩門教擁有如此多的信徒了。我想起教堂廣場裏那尊猶他先民的銅像,塑的是一個摩門家庭的西遷,丈夫奮力拉動裝了全部家當的排子車,兒子在車後幫著推,妻子懷抱幼兒緊隨車旁。不要說摩門家庭的輾轉千裏,在美國開發西部的歲月裏,在中國政治運動的動亂裏,多少人因著家庭的護助和向心力才得以存活下來?作為以修身治家為人生起點的中國人,我這個沒有宗教信仰的自由靈魂,居然同摩門教派有了一個交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