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3 / 3)

我回到加州,轉眼就是幾個月了。我一直等著電話響,卻至今還沒有達吉揚娜的音訊。她一天要向多少遊客作傳教的嚐試!摩門教因其多妻製及傳教的無孔不入,更兼鍥而不舍的那種溫雅的迫使,一直受世人詬病,記得曾經在哪裏見過一篇報道,說的是一個猶他小鎮上的家庭政權:一個男人當了鎮長,便分封所有太太為鎮政府幹部,一切事務,無不得心應手,言下頗含譏諷。於大多數遊客,訪問鹽湖城的摩門教堂同訪問聖地亞哥的動物園並無實質區別。於傳道女們,不管遊客對摩門教觀念如何,她們都必得笑臉相迎,努力灌輸,反複嚐試著敲開對方房門的可能性,亦反複領受著成功與失敗。他們多年來想必已經推敲出足夠的經驗同體係,來篩選那些每天一大堆留下的電話號碼同地址,哪些是可以一試的,哪些是敷衍,哪些甚至可能是虛假的。他們必已經看過了我留下的資料,而達吉揚娜告訴他們華峪似乎無可救藥,而我的資料也許已經進了碎紙機。於我,這並無損失。

我一向自認為很開明的。各種人文科學自然科學宗教社會之流派無不是人類思想活動的結果,均有其存在的權利。其令人擔憂的,隻是流派為某些人利用或濫用之後的後果,其登峰造極者,即為近代及現代史上之種族滅絕事件。摩門教雖然有為世人難以苟同之處,畢竟無暴力傾向,其對家庭的強調更在這現代個人至上的社會裏有其積極意義。摩門教亦重自律,猶他是全美國吸煙率最低的州,勝過雅痞雲集,對個人飲食健康所謂生活品質照料得無微不至的加州。鹽湖城現在已經有好多酒吧了,啤酒霓虹燈在大玻璃窗上白天黑夜亮亮的,這些據說在從前都是不許可的。但是猶他人還是少喝酒。我出門時總要搜尋當地的啤酒買回去,這次到了鹽湖城,亦不免如此。在會場裏偶然同一位非常友善的女士交談,得知她是本地人,便請教起啤酒的事。

“啊,”她笑了,“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不喝酒,我是摩門教徒。”

我頓覺冒昧,連忙道歉。她卻毫不為忤,叫我去向旅館服務處打聽。我後來回到旅館,照以往的經驗拿出房間抽屜裏的黃頁電話簿來查看,才發現偌大個鹽湖城竟隻有寥寥幾個烈酒店,實在同這剛開過冬季奧運會的城市不成比例。

我後來兩手空空回到加州,說起尋找啤酒的事,人都笑我緣木求魚。又說起摩門教,我剛剛說了一句摩門教似乎重視家庭,人就又笑我已經被摩門教洗腦。我想我還不至於如此沒主張。作為一個宗教流派,摩門教理應同其他流派一樣有其存在的權利和理由,有其吸引教徒的特色。至於它的多妻製以及最惹人討厭的緊迫盯人傳教模式,不理它便是。優山美地二題

野火

當這一片片山坡浴在火中時,曾經是怎樣的一種殘酷的輝煌?

當劫灰落定時,滿目間曾經是怎樣的一片黑白蒼涼?

當優山美地群峰的積雪又一次消融,生命如少女爛漫的春情難以察覺卻又不可阻止地回來。一點,兩點,漸漸連成一片鵝黃輕綠,走近了看時,卻又散入劫灰裏,不見蹤影。然而,終於一片片碧綠了,小草,大草,漸漸開出星星點點的花來。

再後來,灌木長起來了,那綠便添了層次。灌木叢簌簌響起來時,從枝葉間便也許可以看見一個灰灰的小巧背影飛躥而去。

然而,那樹,這山坡上最壯大豐盛的生命群體,卻沒有回來。在藍色的天空和碧綠的草之間,無數根焦枯的樹幹沉默地指向蒼穹。灰白的、灰黑的、暗黑的,都是死亡的色彩,以千奇百怪的姿態向世界無言地展示出當死亡突然降臨時生命曾經有過的猛烈掙紮,和隨之而來的不肯瞑目的平靜。沒有一棵樹甘心死去。要費卻多少年的風露,才能托出這一片美麗茁壯的生命?星星之火,毀於一旦。

我們來時,正是四月仲春。旅遊車載著三十六個人和四箱啤酒緩緩地行過曲折的山道。這裏不是景點,所以車沒停。然而,三十六雙眼睛不約而同地睜大了,沉默地凝視車窗外生命和死亡一片片縱橫交織出的強烈對比。

有人開口了,是帶著歐洲口音的英文:“這死樹,不把它們移走嗎?”

不。樹活著,屬於這片山林;樹死了,也屬於這片山林。生生死死,都是優山美地山穀的精魂。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死在這裏,化灰化煙,也在這裏。“看啊!”另一個大叫起來!伸出一隻手定定指去。看時,是一株幼小的鬆苗,碧翠的枝條,正依了一截粗壯猙獰的焦幹,亭亭而立。

“生命啊!”年過半百的導遊感歎道。“草回來了,灌木回來了,樹也總要回來,任什麼都擋不住。”

“要多久這山林才能複原呢?”又一個問。

“二百年。”導遊簡簡單單地回答。三十六雙眼睛都敏感地垂下去了。

石壁

“下車吧。”

於是,人都下來了,睜大了眼睛,瞪著不遠處壁立千仞的一麵巨大而光滑的石壁。視線沿著石壁上升時,手便不由得抬起來按住頭上戴著遮陽的墨西哥草帽。有幾個人拿出照相機來,左比右比了一陣,搖搖頭作罷。

仰著頭看了一回,說不出什麼來,隻感歎著:“好高。”

導遊走過來了,指點道:“仔細看看,看有沒有攀壁的人。”

於是,都來了勁。有望遠鏡的趕緊把眼睛湊上去;沒有的便手搭涼篷,睜圓了眼珠子。

“有!有!”片刻之後,一個拿望遠鏡的驚呼起來。

“在哪裏?在哪裏?”“那裏,那裏。那塊陰影的邊上。看見沒?下邊靠左還有一個。動了,動了!看見沒?”

一陣亂紛紛,有點頭的,有搖頭的。最後終於都看見了。絕壁將半處,兩個黑點。沒望遠鏡的不滿足,纏著有望遠鏡的追問諸如男的女的的細節,然而有望遠鏡的也說不出。那些望遠鏡本是造了來坐在劇場裏用的,舞衫歌扇,燈紅酒綠,一旦對準了高山大川,便顯得無力。

便不用望遠鏡了,都隻用肉眼怔怔地望那黑點。兩隻腳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直走到石壁下去,伸了手,去觸摸那一片粗糙的冰涼。又試探著把臉湊上去,閉了眼,想象在半天中貼附在石壁上的光景。

“喲—嗬。”導遊在車那邊召喚,該上路了。

都往回走了。三十六雙腳紛遝地踏過黃土小徑。走著走著,又忍不住回頭去再望一眼那石壁。

——好高。

——那兩個人,要爬多久才能到頂呢?

荷蘭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