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金山灣區諸城鎮裏,貝爾蒙(Belmont)隻能算是一個小城。
二萬四千人口,有一條大路自東向西橫貫全城,在九十二、一○一和二百八十號公路上各占了一個出口,是為拉爾斯頓(Ralston)路。城市地勢大致西高東低,在東麵八十二號公路和拉爾斯頓路交會處的平地上,有一堆店鋪,便是貝爾蒙勉勉強強可以稱作的下城商業區。其中的奧西洛酒館,是當地酒吧族的聚會點,很少有外人涉足。那酒吧門麵采取全封閉式,外邊的人完全看不見兩扇木門背後的風光。據說,一位老吧客在搬家去舊金山之後,無法忘情奧西洛酒館的吧台,時時在周末坐三刻鍾的火車專程回來重尋舊夢。所以猜想起來,外表並不起眼的奧西洛酒館必定有其過人之處。
二萬四千人口中,大約沒一個稱得上是有錢人。有錢人不住在貝爾蒙,住在貝爾蒙附近山裏叫做木緣(Woodside)或是希爾斯堡(Hillsborough)的鎮子裏。貝爾蒙人大多數是白領工薪階級,還有退休了的老人,安安靜靜地住在山上山下的獨立屋或是公寓樓裏,過一份在大都市人眼中十分寂寞無聊的安安靜靜日子。房價貴,屋租也不便宜,然而這兩三年來,由於灣區經濟的複蘇和就業機會的增加,半島區包括貝爾蒙的公寓房居然有供不應求的趨勢。租屋者大多是年輕人,正為攢夠自己第一棟房屋的首期款而努力工作,有朝一日攢夠了,也就買了房,搬出去了。吉屋招租的紅底白字招貼張出去,通常不過三五日,便有人來按公寓經理的門鈴,看房。公寓經理在一旁陪著,由於不愁租不出去,所以也就不多誇示這屋子的好處,卻是不失分寸地強調些限製,如不得養寵物、租期不得少於一年,等等。租客們知道房子難找,隻要限製還算合理,便也一一答應下來。不久,便有搬屋公司的卡車載了箱籠被褥之類轟轟地開來。不過,許多租客不會如此招搖,住公寓的人家當有限,通常隻是花幾十塊錢租一輛小卡車,再約幾個朋友幫忙,便搬來了。於是,貝爾蒙的街道上便常常可以看見漆著租車公司標記的小卡車順著山坡上上下下。居民們開著小車上市場,看見小卡車,想起自己搬來的那日,便會心一笑。
貝爾蒙的居民以白人為大多數,也有些黃人,不過絕少黑人。城裏有幾家中國飯館,賣些廣式、京式、川式菜肴。除卻這些飯館的招牌和菜單外,全城的公共場合再看不見一個中國字。說中國話的人自然不少,卻沒有那種在舊金山多如過江之鯽的華人社團從中聯絡,便也如一盤散沙,誰也不認識誰。貝爾蒙凡說中國話的人都能講英語,因為不講英語便沒法在這兒生活。有些民族意識強烈的中國父母,希望香蕉族的兒女稍稍多有一些中國文化,便須在周末一早開著車,將兒女們送到鄰近城市甚至舊金山的中文學校去。據說,曾經有一位中國居民,有戚於此,打電話向市文化局毛遂自薦,願意加入局裏辦的文娛活動計劃,開一個中文班。接電話的女士熱情稱讚了該居民愛城如家的精神,然後客氣地指出辦中文班在貝爾蒙似乎並無需要,不過她很樂意記下該居民的電話號碼,一有機會,即當通知。
幾年過去了,當年去舊金山中文學校的孩子已經上了高中,貝爾蒙文化局印發免費派送到每家每戶的文娛活動計劃季度課程表上還是沒有中文班的消息。課程表極詳盡,提供上百種課程,從幼兒芭蕾電腦入門直到麻將至要,充分滿足各年齡層居民於閑暇時間的娛樂及求知需要。教師資格不限,凡有特長兼有興趣者均可與文化局聯係洽談。課程自然要收費,自幾十至上百塊不等。不過,老人課程收費特廉。為了使老人們更多些樂趣,本著“小賭怡情”的原則,每周還安排一次賓果遊戲,加上其他種種活動,如針黹會、歌詠隊、橋牌俱樂部,頗令貝爾蒙的老人們感到老有所寄,其樂也融融。於是,貝爾蒙的街道上便常有白發老人駕著碩大的美國小車向著小城文化中心雙鬆公園(TwinPinePark)的方向緩緩而行,令緊跟在後卻又無法超車的年輕駕駛人哭笑不得。
小城無日報,居民都看遠在五十公裏外出版的《舊金山紀事報》。天蒙蒙亮,報就送來了,每棟公寓樓的大門外部橫七豎八丟了一堆,由訂戶們跑出門來撿回去。然而,小城並非無報,是為《貝爾蒙新聞報》,一年兩期,四開八頁,報告些城市發展消息,市府官員變動,無商業廣告、股市動向,當然更無文學藝術如中文報紙之副刊。不過,居民們都是關心市政的好公民,所以都坐下來細細看完,第二日,便驕傲地告訴同事,“報上說”,貝爾蒙是半島區犯罪率最低的城市之一。
恐怕貝爾蒙也是半島區最不招惹張揚的城市之一。它沒有帕洛阿圖(Palo)因斯坦福大學而來的名氣,聖馬刁(SanMateo)和紅木城(RedwoodCity)由多元文化帶來的色彩,半月灣(HalfMoonBay)的海灣風光,希爾斯堡和阿瑟頓(Atherton)的富貴氣象,甚至沒有同樣默默無聞的鄰居聖卡洛斯(SanCarlos)那樣一條還算整齊的商業街。它隻是一片毫不起眼的房屋,靜靜地綿延在半島區的兩條主要公路之間。貝爾蒙是那種被稱為“臥房社區”(bedroomcommunity)的小城,居民們大多在別的城市上班,早出晚歸,知禮守法,說起自己居住的小城,便極口稱讚它的良好環境以及種種便利之處,原是極適於合家居住的。居民們多不喜尋歡作樂,晚飯多在自己家裏吃;家居時最關切的是孩子的教育,以及這城市是否會過度發展,以致影響到所謂的生活質量;再有些時間,便在屋子前後整整花木,摘下一大堆檸檬或是李子來,自家吃不了,便用超市得來的棕色購物紙袋裝了,拿去公司裏分送同事。貝爾蒙雖小,卻有一個私立高等學院、好幾所中小學,遇上開家長會或是親子同樂活動,學校的停車場裏便停滿了家長們的小車。小城很少上報紙,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上的。一九九六年夏天有一次例外,一個在貝爾蒙一家公司工作的女人失蹤,被報上密集式地報道了幾次,然而破案似乎並不容易,所以喜新厭舊的美國人不久便把女人和貝爾蒙一起拋到腦後。
好在貝爾蒙人並不想上報紙,隻願意平平靜靜過一份自己的小康日子,希望做事的公司不要裁員,希望家庭和睦,希望來年銀行賬戶裏能有足夠的錢讓全家去歐洲旅遊一趟。孩子是一定不能變壞的,所以,居民們都很擁護市政府新近通過即將行使的宵禁法令,禁止青少年在二十三點至六點之間以及學校上課時間在公共場所遊蕩①。當然,在上班下班、老婆孩子之外,娛樂也是不可或缺的。幸而市裏的文化部門極稱職,一年四季都有各種活動舉行,從萬聖節化裝舞會一直到手工藝品展銷和跳蚤市場。夏天時,便有周末音樂會,雙鬆公園的草坪上坐滿了合家光臨的居民們,張著大遮陽傘,冰桶裏堆著西瓜和飲料。活動散了後,居民們到郵局或是幹洗店之類的地方,把該辦的事辦了,便開著車出城去或是回家,一路盤算著夏天去哪兒度假,或是冬天去哪兒滑雪,當天晚上,便在廚房裏掛著的年曆上作了記號。
夜空很晴朗。從舊金山開來的火車正嗚嗚地叫著出站,令拉爾斯頓路上來往的車一輛輛停止在落下的安全杆後邊。火車站正在施工,計劃用三年的時間,把這個平交道口改成立體。工程正在貝爾蒙的交通咽喉處,自然造成諸如改道之類的種種不便。然而,居民們想象著未來立體道口車馬流動的遠景,便決定不去計較。聖誕節已過了,除夕就在眼前,居民們看著聖誕樹上亮閃閃的彩燈,滿心感動,都認為小城實在很適於家居,都覺得來年應當更關心社區的建設。後園裏似乎有些動靜,主人隔著窗子看看,不見什麼,主婦卻恍然大悟,說是晚飯以後趕著熨衣服,竟忘了拿食物出去喂那隻常來的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