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雷諾的夏天，悶熱得很，出了酒店大門，沒走幾步，就開始出汗。街上一無好看，趕緊走入另一家酒店賭場裏去，隻見一樣的幣聲叮當，彩燈閃閃，沒趣之至，隻得再走回金塊大酒店去，在大堂裏閑行，打發晚餐之前的一段短暫空白。七走八走，看見一個櫥窗，裏麵立一隻金光閃閃的公雞。走近了細看，才知道原來公雞還有一段故事。
一九五八年五月，金塊大酒店打算再開張一家餐廳，取名金雞屋。酒店的餐廳都有各自的徽記、主題以及菜單，金雞屋當然也不可例外。主管班子特意開會討論，決定用黃金打造一隻公雞，而且這隻雞得夠得上“藝術品”三字。
舊金山造幣廠的批準書很快就下來了。由雕塑家福蘭克·波爾克（FrankPolk）開模，雷諾和舊金山的兩家銀樓打造。短短四個月時間，便成就了一隻十八K金公雞，由保安人員一路護送著到了雷諾，安置到金雞屋入口處特地配置的玻璃櫥裏。黃金身價，果然與鋼鐵不同，金雞頓時就成了酒店的觀光熱點。
無奈，好景不長。七個月以後，美國財政部上門來找麻煩，說酒店違反了政府關於私人不得藏有五十盎司以上黃金的法令，要將金雞充公。這法令隻有一個例外，就是藝術品可以豁免。酒店向財政部申訴，說金雞是經由舊金山造幣廠批準的。財政部核實了種種文件，認可了酒店保有金雞的合法性，撤銷了這件個案。酒店的人鬆了一口氣，誰願意與政府打什麼官司呢？
不料，人不打官司，官司上門來。一年多後，一九六○年七月，財政部人員又出現在金塊大酒店。他們帶來一份控告書，原告是美利堅合眾國，被告極妙，是“一件公雞形狀的黃金物體”。金雞被如犯人般帶走了，酒店想“取保交釋”，被駁了回來。
兩年以後，一九六二年三月，法院審理了這場金雞案。案件的中心十分簡單：金雞到底算不算藝術品？酒店一口咬定說算，美國政府否認。然而，所有來自藝術界的證詞都在酒店一邊，由十男二女組成的陪審團也作如是觀。於是，政府敗訴，全國的報紙都發了消息，金雞獲得自由，回到酒店，重登金雞屋餐廳前的寶座。
一九八七年，金雞屋擴建，改名迪克餐廳。所謂“必也正名乎”，餐廳一改名，金雞便坐不牢江山，被請出玻璃櫥束之高閣。後來，酒店大堂重修，金雞才重見天日，被安置到大堂裏現在的地方。日月如梭，算來它也將入不惑之年了。
我看著這金雞。我從來不大喜愛黃金，尤其是純度高的黃金。我不喜愛它那種暗沉沉的色調。我的結婚戒指隻是十四K金，細細的，因為我實在看不出黃澄澄的一條箍在手指上有什麼美感。眼前的金雞，雖然隻是十八K，於我已覺得太暗。於是，我轉移方向，研究金雞是否藝術品。隻可惜我對鑄造工藝完全是外行，而對藝術品的見解又差不多完全來自博物館、藝術工藝展以及精品冊，所以看了半天，還是不能確定眼前這隻公雞到底算是藝術品，還是“一件公雞形狀的黃金物體”。不過，我想政府官員多半也是如我這般在藝術上一竅不通，隻會“跟著感覺走”之輩，畢竟金雞作為藝術品是經藝術批評界的內行人肯定的，他們說是藝術品，就算是藝術品吧。看這雞翎毛整齊，昂首欲啼的模樣，總比有些財主的黃金辦公室、黃金浴室要藝術得多。
金雞，十八K金鑄造，高九點五英寸，重二百零六點三盎司，一九八八年十月估價六萬一千七百八十四美元，保險金額十四萬美元。
貝爾蒙通史
搬到貝爾蒙快一年了，進進出出，上山下山，日子倒也過得容易。小城無大事，百無聊賴時，往沙發上一橫，拉過無論寫了什麼字的紙，都可以看出味道來。
貝爾蒙文化局一九九七年冬季活動計劃
社區活動
貝爾蒙曆史研究會
本會之會員每年聚會四次，時間為一月、三月、六月及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上午十至十二時，地點為雙鬆公園內曼納樓之曆史展覽室。會費每年十元。活動項目包括曆史研究、文物收藏、曆史宣教、曆史性建築保存等。本會負責曆史展覽室的管理和開放，亦與雙鬆公園合作，安排及參與特別活動項目。凡喜好曆史、讚愛貝爾蒙諸君，有意加入本會者，請電五九一八三一七，與湯姆·塞福特聯係。會員年齡不限。
貝爾蒙也有曆史嗎？
貝爾蒙曆史展覽室
貝爾蒙曆史展覽室裏保存了貝爾蒙豐富多彩的曆史。室內收藏的大量人工製品分別屬於印第安原住民、開拓者、早期移民和二十世紀的居民。貝爾蒙曆史展覽室位於雙鬆公園內，為貝爾蒙曆史研究會創立及管理，每月的第二及第四個星期六十三至十六時及公園有活動之周末均向公眾開放，有關學校及其他集體參觀事宜安排可電五九一四二七零，與夏萊·塞福特聯係。參觀免費。
我這人不好動，然而好奇，尤其對於曆史。記得讀書時，有一次期末考試，對於“正經”教科書怎麼都無法投入，痛苦不堪，最後還是抓過一本《猶太民族史》再加上一本《希臘繪畫史》，心情才算舒暢起來。平時，一想到因為出國而沒能把二十四史通讀一遍，便要歎氣，視為平生最大的遺憾之一。在外麵這些年，大約是太過於驕傲於母國幾千年的文化，加上身居異國，幾乎出於本能的一種心理反彈，有意無意間，便忽略了美國的文化和曆史，好幾次，在華人圈子裏，甚至大言道：美國哪裏有曆史。
貝爾蒙居然有曆史嗎？
（一）
雙鬆公園的停車場與貝爾蒙警察局的停車場一氣相通。早春雨後，我把車停在一輛濕漉漉的警車邊上，往外走時，看四下無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向警車裏窺探了一番。車裏出乎意料地幹淨，除了前後座之間有半邊鐵絲網相隔外，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直起腰來，不覺有些失望。
公園雖叫雙鬆，裏麵的鬆樹卻至少要以百計算，空氣裏滿是樹脂的清香。一條邊上開滿雪盞花的小路曲曲折折轉過曼納樓角。在樓房的後麵，我看見一扇毫不起眼的敝舊木門，湊著門上一方玻璃向裏張望時，已為屋裏坐著的幾個老人注意到，臉上都露出笑意來。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說明參觀的意思，老人們臉上的笑意愈見鮮明。為首的一位站起來，抱歉地說他們正在開會，無法為我講解。我連忙說不敢打擾，心裏卻暗暗高興，因為我看展覽不喜歡有人打岔，畫展除外。
於是，我緩緩走進貝爾蒙的曆史裏。這曆史似乎並不複雜，隻是一間二三十平方米的屋子，四周沿牆排著陳列櫥，中間再擺了一對，已經餘下沒有多少空間。櫥裏，牆上，甚至櫥頂上，橫的豎的，擺滿了展品，哪裏有北京故宮的輝煌、蘇州古園林的雅致，七七八八，說得不好聽些，簡直就是一屋子破爛。然而，它們確實敘說著貝爾蒙的過去，那些遙遠的日子，以及活在那些日子裏的男人和女人。
我正在用心研究一張古老的照片，手肘被輕輕碰了一下，是那位為首的老人，正笑吟吟遞過來幾張紙，說是他們編的一些資料。
貝爾蒙大事年表
貝爾蒙的原住民是奧龍（Ohlone）印第安人。奧龍原來是一個印第安小部落的名字，但現在已成為居住在舊金山灣區一帶的印第安人的泛稱。
是的，美洲印第安人，北美大陸上的原住民。有了他們，這片土地的曆史才有縱深感。資料上說，貝爾蒙一帶三千多年來一直有印第安人居住，是北美地區最大的印第安人永久居住點之一。抬起頭來，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我看見貝爾蒙青青的山丘，一種滄海桑田興亡變遷的曆史感沉重地籠罩下來。
在一個陳列櫃裏，擺滿印第安人的遺跡，都是些粗糙的石製品。其中有一個杵臼形狀的，附了一張標簽：
印第安石杵臼
發現人：伊麗莎白·羅威爾（ElizabethRowell）
發現地：雙鬆公園，貝爾蒙溪
發現時間：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捐贈人：多羅西·布賴克（DorotbyBlank）
三千年。這期間，在歐亞大陸，人類文明走過漫長的路程。在亞洲，有綿延不絕的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在歐洲，英國工業革命更昭示了現代文明的曙光。即使在非洲，尼羅河畔的古埃及文明也是人類發展史上燦爛奪目的一章。然而，在同樣物產豐饒的北美大陸，不知道為什麼，印第安人卻始終停留在刀耕火種、漁獵樵采的階段裏，甚至連如南美瑪雅文明那麼一種如夢如謎短暫的輝煌都不曾有過。我低頭看著玻璃櫃裏麵那些石器，以及出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貝爾蒙歐洲移民後裔之手，描繪印第安人古樸原始生活場景的素描畫幅，百思不解。如果，如果當哥倫布登陸美洲，他所麵對的不是那一片天真爛漫的蠻荒，而是一個在各方麵都能與他抗衡、老謀深算的高級文明，也許美洲，甚至世界的曆史就要全部重寫。
可是，這隻是“如果”。十八世紀後期，歐羅巴人到達貝爾蒙，他們從貝爾蒙青青的群山裏走出來，他們的馬兒低頭啃吃地上的青草。印第安人鑽出用柳樹枝條搭成的簡陋小屋，向那些奇形怪狀的同類驚異地望去。綿延三千年的昨天被粗暴地畫上句號，從那天起，印第安人的生活再不是從前。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七七四年西班牙探險家費南多·列維拉（FernandoRivera）記述了魔鬼峽穀（現拉爾斯頓略一帶），這是貝爾蒙地區最早的文字記載。
幾年以後，魔鬼峽穀榮幸地接受西班牙傳教士的洗禮，被正式命名為聖奧古斯丁峽穀（CanadadeSanAuguStin）。沿著峽穀走進來一個個男人和女人，貝爾蒙的近代史就從這峽穀開始。
貝爾蒙最早的外來戶是西班牙人。從十八世紀後期到十九世紀早期，加利福尼亞的土地上源自西班牙語的地名如雨後春筍般湧現。軍隊開來了，傳教士跟著來了，地方政府建立起來了，隨便畫個圈，大片大片的土地就歸了政府和軍事將領的名下。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七九五年西班牙殖民軍將領唐·何塞·達裏奧·阿蓋羅（DonJoseDarioArgullo）被授予跳蚤牧場XElRanchodelaSPulgas的土地。
好大的一片土地，三萬五千二百四十英畝，彈指之間，便成了司令官閣下的產業。從南至北，它囊括了今日的門羅公園（MonloPark）、阿瑟頓（Atherton）、紅木城（RedwoodCity）、聖卡洛斯（SanCarlos）、貝爾蒙以及聖馬刁（SanMateo）南部，珠串般差不多整整五個半城鎮。
那些印第安人呢？那些燃燒了三千年的篝火，唱了三千年的歌呢？他們三千年的存在被漠視得如此完全徹底，就仿佛他們根本沒有存在過。一個進步的文明無疑能帶動其他文明的發展，然而，當人性的黑暗麵占了上風，進步的文明又能那麼輕易無情地毀滅其他的文明。在世界史上，這樣的例子太多。所謂“蠢爾蠻荊，大邦為讎”（《小雅·采苜》），是古老東方的殺伐，在北美大陸，則有印第安人的悲劇。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外來者的火炮震破西部三千年的寧靜，正是哲學家盧梭提出“天賦人權”、湯瑪斯·傑佛遜說出“人人生而平等”的時候。
一八二二年，西班牙將加利福尼亞割讓給墨西哥。
一八四八年，墨西哥將加利福尼亞割讓給美國。兩年以後，加利福尼亞成為美國國旗上第三十一顆星。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八五○年十二月，查理斯·奧布瑞·安格羅（CharlesAubryAtrigo）的安格羅客棧在貝爾蒙開張。
一八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英國人安格羅成為貝爾蒙第一個客棧主人，以及貝爾蒙的第一個居民。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過去在西部毫無意義。西部已經很像模像樣了，有一條驛道曲曲折折從舊金山一直通到聖荷西（SanJose），安格羅的客棧就是驛道上的一處歇腳點。天時地利人和，生意興隆，聖馬刁建縣以後，連縣裏的法官大人都曾借那兒辦過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