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貝爾蒙,人口不多,山明水秀,在二十世紀早期是一個安安靜靜的住宅區。人說起貝爾蒙,就稱讚它的公園與療養院,別的便說不出什麼。貝爾蒙的工商業從來不甚發達。有過一個汽水廠,養過牡蠣,建過跑狗場,都是些小打小鬧的玩意兒,算不得偉大。不過,貝爾蒙人也無所謂,照樣把日子安安靜靜地過下去。
一九二六年,似乎有過一次發展的可能。在貝爾蒙北麵,舊金山的港口已經很繁榮了,然而不知怎麼,航運公司們似乎對港口不甚滿意,好像是政治方麵的因素過多地幹擾了商業活動。港口業者帶著一個叫做“舊金山港”的宏大計劃來到貝爾蒙,打算在這兒建成一個足以取代當時舊金山港的港口,將小城脫胎換骨,變成半島區最大的工商業中心。那年,正值貝爾蒙籌備建市,“舊金山港”計劃的支持者們上書當局,建議將未來的城市稱作舊金山港。這建議被否決了,貝爾蒙也就至今還是貝爾蒙。我很高興那個建議被否決,還有比貝爾蒙更美麗的名字嗎?
挖泥船開來了。開始,港口計劃為十五公裏,可停船百艘的船塢。挖掘水道、水塢和碼頭間水區,機器隆隆響,大家都很高興,貝爾蒙這不眼看要發達了嗎?
不幸的是,這個宏大的計劃竟半途夭折。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曆史學家們認為很可能一開頭是資金短缺。然後,是一九二九年股票市場大崩盤的致命一擊。接下去,就是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多少更大的建設計劃都被擱置下來,何況貝爾蒙。真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上天注定不讓貝爾蒙出頭,誰都爭不過來。於是,貝爾蒙直到今天也都隻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小城,一個所謂的臥房社區,隻留下當年開挖的一條貝爾蒙水道,見證著七十年前曾經有過的憧憬。三四十年代時,貝爾蒙種過一陣子菊花,花農多為日本血統,以日本民族特有的敬業與專注,令貝爾蒙一度被稱作美國的菊花中心。然而,二次大戰爆發,無數日裔公民被當局送入集中營,貝爾蒙的花農們也未能幸免。人去屋空,花田荒丘,今天,隻有青青的群山依舊,在這個濕漉漉的星期六下午,默默地圍繞著雙鬆公園,圍繞著貝爾蒙的曆史。安靜的小城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沒出過英雄豪傑。在這兒,你不得不承認曆史是人民創造的。
在這兒,曆史還是由人民保存的。如眼前的這位老人,如他的同誌們。貝爾蒙曆史研究會的會員們是清一色的義工,有的已經退休,有的還在上班,隻是憑著對小城的一份感情,他們才自發地聚到一塊,搜集和保存一切有關貝爾蒙的曆史資料,做成索引,再展覽出來。
“這房間太小了,”老人搖著頭說,“好多東西都擺不出來。”
我環顧這房間。房間裏塞滿了古舊東西,七七八八的,像個跳蚤市場。好些東西都太普通了,純粹就是一個普通人生活裏普通的一刹那,如這標明為“埃拉·威廉斯(EllaWilliams)太太所用”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發針;還有這張泛黃的明信片,是一位貝爾蒙母親寄給已嫁的女兒的,時間是一九○八年八月四日,所寫內容大意如下:
安妮愛女:
隻是要告訴你我們一切都好。我一有機會就會再寫信給你。
永遠愛你的媽媽
信從聖荷西發出,短短的兩句話,還有一個錯別字。從信上的口氣看起來,母親是出門在外,怕女兒惦記,所以百忙之中抽空發了這幾行字。女兒嫁在北灣,名喚安妮·戴維斯,同那位威廉斯太太一樣,顯然都不是名人錄上人物。不知道為什麼,這張普普通通的明信片被保存了下來;以後,又被老太太或者更可能是她的後人捐獻給了曆史研究會。研究會的許多藏品都是這麼來的。義工們再神通廣大,也不能去抄別人家不是。
老人遞給我訂在一起的幾張紙:“這是最近一期的研究會簡報。看這兒,我們又有新藏品了。”
貝爾蒙曆史研究會簡報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
本會新得藏品之數例:
一八七○年至一八九○年間的貝爾蒙電報線片段。發現於水狗湖附近。前國會議員之未亡人凡勒加(Vallerga)太太捐獻。
金屬小離像。原屬於貝拉蒙特高爾夫球場(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九年)。克非尼(Keaveny)家捐獻。
義務救火隊警鈴。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早期。哈威克(Hardwick)家捐獻。
那個青銅鈴,擦得亮閃閃的,已經被會員們萬分驕傲地陳列出來了。當年義務救火隊的老人們有些如今還健在,回想起年輕時黑更半夜跳出去救火的情景,已經沒有了緊張,隻剩下驕傲與趣事。
那年,老德尼富那斯陀(DeNivernais)家的廚房起火了。義務救火隊員們急趨而去。月黑風高,老隊員布特·約翰遜(BurtJohnson)回憶道:“我們一到火場,頭一件事情就是找水源。我們在後院裏發現一個蓋著蓋子的井,我們想那一定是水井。等火差不多滅了的時候,天也開始亮了。那時候我們才發現,我們用了半晚上的水井原來是個化糞池!”
水井裏出來的與化糞池裏出來的,可算有天壤之別。居然鬧騰到火將滅了才發現,也真是奇跡,由此可見當時的情形緊張。水火無情,然而,這些普普通通的小城人還是報名參加了義務救火隊,白天黑夜的,去救鄰居們家裏的火。
陳列櫃裏有一張義務救火隊的隊員證書。
貝爾蒙義務救火隊隊員證書第二十九號
茲證明福萊特·約翰遜(FredJohnson)為加利福尼亞州非牟利機構貝爾蒙義務救火隊隊員,可享受隊員之一切權利,亦須行隊員之一切義務。隊員之權利與義務由法律及本隊條令規定,包括目前所有及將來增之條文。隊員於接受此證書時即最後認可本隊條令。此證書不得轉讓。
貝爾蒙義務救火隊
一九三五年五月七日
我一直不懂,為什麼老美們那麼熱衷於做義工。從教堂、學校、醫院到救火隊,都有人心甘情願地去奉獻。一九八九年十月,舊金山七級地震。時隔十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在各個十字路口指揮交通,在馬連那區合力拖著消防水龍滅火的普通公民們的形象。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我們中國人,國內的和國外的,也會熱衷於做義工,享受給予的喜悅。給比受有福,宗教如此說,非宗教人不說,可未必不如此認為與感受。
我抱著一疊資料告辭了老人出來。站在雙鬆公園濕潤的空氣裏,我細細打量腳下這塊土地。這一帶原為印第安人的墓地,多年來一直有印第安人的遺骨和遺物出土。在多少年的荒涼之後,德國移民卡爾·簡克把它開辟成一個公園。公園興旺了好多年,終於盛極而衰,賣給了銀行家喬治·塞特(GeorgeCenter)作為住家。塞特雅愛園藝,加種了許多樹木與花草。後來,這片地產又轉到蓋爾布瑞(Gaubraith)醫生手裏,成為一個療養院。三十年代時,裏貝克(Rebec)醫生接手療養院,加以擴建,並取名“雙鬆”。一九七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療養院結束,貝爾蒙市政府稍後即與業主接洽,取得了土地的使用權。一九七六年,雙鬆藝術中心建立。一九八七年一月,耗資一百四十萬,占地七百四十三平方米的雙鬆老人及社區活動中心又在藝術中心的基礎上擴建落成。令人不得不讚服的是,整個施工過程,包括重修停車場公園入口等等,竟沒有觸動公園裏的任何一棵樹。美國人在環境保護方麵花的心思有時真叫人歎為觀止。我想起從舊金山到聖荷西鐵路邊上在門羅公園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清理地基挖出來的土方就堆在工地旁邊。那場地中央有一棵十米來高的樹,土方就圍繞著這樹一層層堆上去,堆得比樹還高,卻不損傷到那棵樹。可以想象,等那棟三層高的辦公樓落成,場地清理幹淨之後,那棵樹的生命依然會延續下去,成為樓前景致的一部分。國內十幾年來大興土木,我多年沒回去了,情形隔膜,隻希望中國樹也和美國樹一樣金貴,一樣享受生命的權利。
院子裏有一塊不起眼的碑,我走過去。
這裏曾經住著印第安人。
最早來到這裏的探險人是費南多·列維拉船長和弗蘭西斯科·帕洛(FranclscoPalou)神父。
十八世紀九十年代,這裏的一部分工地被授予唐·何塞·阿蓋羅。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這裏為加利福尼亞州第二任州長約翰·麥克啻戈爾(JohnMcDougaj)所有。
十九世紀末,這裏是卡爾·簡克創辦的野餐場。
喬治·塞特樓建於二十世紀初,今為文物保護單位。
自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七二年,這裏是雙鬆療養院。
一九七二年,貝爾蒙公民投票決定買下這塊土地,將它保留為一個供子子孫孫使用,愛護、保存的地方。
以感謝之心紀念我們寶貴的傳統。
貝爾蒙建市五十周年及開辟二百周年紀念委員會成立。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二百年開天辟地,西部的曆史短暫而輝煌。舊金山灣區更是集天時地利人和,尤其是拜高科技和多元文化所賜,成為王冠上的一顆明珠。在灣區,小城貝爾蒙毫不起眼,然而正是這些毫不起眼的人們創造著曆史,保存著曆史。他們的先人如此這般走過來了,他們的後人將會如此這般接著走下去。以感謝之心,他們紀念這個美利堅小城的曆史。這曆史有光榮也有恥辱,然而更多的是人類求生存、求發展的一段必然記錄。
我離開雙鬆公園,跟著大大小小的車沿貝爾蒙的東西交通要道拉爾斯頓路慢慢爬上山去。前麵就是跳蚤路,許多車在這兒拐彎南去。銀行家和將軍都已成為曆史,留下這些路名,作永遠的見證。那邊,順跳蚤路下去,拐幾個彎,聽說綠蔭深處曾經住有一位孤單老人。為紀念死於越南戰場的獨子,老人在家門前種滿花草的庭院裏插上一麵麵小國旗。那是另一段曆史,它充滿了錯愕、憤怒、迷惑與驕傲,它充滿了痛苦與爭議,但是它是曆史。
半年前,我的一位朋友,一個有得克薩斯州立大學曆史學位的保險公司職員,開車載著我,一起去找那個國旗飄拂的小院。我們拐了不少的彎,一直開到城市的盡頭。可是,我們沒有找到。
“是不是這一帶啊?”我有點兒懷疑朋友的記憶力了。
“就是嘛,我明明來過的。”他眼睛裏似乎有一絲迷茫,嘴裏卻很肯定。
我們又拐了幾個彎,深入了幾條岔路,仍然沒有收獲。朋友建議放棄,我同意,卻都不想回去,便順著路開上山去。
我們站在山頂上向下俯視,是春天,一坡一穀的綠色,點綴著無數的庭院門牆,一曲一彎的是道路,閃閃發亮的是汽車,一個雪球似的白點滾過去,是夕陽裏的一隻狗,後邊跟著的淺紫色,是遛狗的女人。煙氣從一戶人家的後院裏升起來,看得出,那家在烤肉。
我不死心地掃視著那些庭院,看不見國旗。
“人事成古今。”朋友看出我的心思,溫和地說,“也許他搬走了;也許,死了。一場錯誤的戰爭,希望它永遠成為曆史。”
“你不會忘記越南,你會嗎?”我盯著他問。
當年駐越美軍的一個文職後勤兵,今天的保險公司職員搖搖頭,幾近乎莊嚴地說:“不會。”
抬頭仰望貝爾蒙青青的山丘,似乎有一種不成曲調的旋律從山丘裏飄出來,極原始,極粗糙,極遙遠,我知道那是印第安人的歌。
貝爾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