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2 / 3)

三年後,安格羅把客棧賣給合夥人,去了加拿大。西部人的血管裏天生就流著不安分的血。客棧幾經更名,最後定名為貝爾蒙客棧,意思是“美麗的山嶺”。

我想了又想,真沒有比貝爾蒙更美麗的名字了。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八五四年七月,貝爾蒙郵局設立。

一八五六年聖馬刁縣建立,月爾蒙成為首屆縣政府所在地。

是嗎?令人不敢想象,這個今日聖馬刁縣諸城中最默默無聞的小城,當年居然駐過縣長大人的車馬。從絢爛歸於平淡,為什麼呢?是貝爾蒙留不住繁華?還是貝爾蒙選擇了寧靜?

身材微胖的老人吃力地彎下腰,把半個身子探進文件櫥裏,嘴裏說著“我給你看一件好東西”。我好奇地湊過去,見老人正從一厚冊一厚冊的舊報紙、選民登記表合訂本等中間抽出一本薄薄的裝訂冊來,小心翼翼擺到桌上。

他把我引到牆邊,牆上掛著一張又黃又脆、色彩暗淡的舊地圖。我順著老人的手指望去,看見一個陌生的地名——梅澤斯維爾(MeZesville)。

“這不就是貝爾蒙紅木城一帶嗎?”

“是啊,是啊。”

原來,阿蓋羅擁有跳蚤牧場大片土地的合法性一度曾受到置疑(該!),在一連串法律程序裏代表阿蓋羅家族的是一位叫西蒙·蒙塞拉特·梅澤斯(SimonMonSerrateMezeS)的人。

“是個律師吧?”我想當然地說。

老人大方地說:“我也這麼想,可是那個大學教授傑姆說不是。我想,他該是對的吧。”

不管梅澤斯是何許人也,反正,最後阿蓋羅家族送給他一大塊土地作為酬勞,包括今日的貝爾蒙。梅澤斯把土地賣了一部分,又在餘下的上麵大興土木,便有了梅澤斯維爾。然而,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今天,梅澤斯維爾已成為曆史。

“你看,這些都是。”老人打開裝訂冊,裏邊是一份份契約。我翻開一頁。

契約

甲方:路易斯·安東尼奧·阿蓋羅(LuisAntonioArguello)

乙方:西·蒙·梅澤斯

一八五二年五月一日

公證人:約翰·海斯克斯(JohnHesketh)

一八五二年五月一日立案子舊金山縣。契約第十卷,第二百一十四頁。

一八五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登錄於聖馬刁縣。契約第一卷,第二百六十六頁。

證人:約翰·海斯克斯

酬金:六千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整

甲方將其對於跳蚤牧場十分之一未分割土地之權益永久給予乙方及其繼承人及受讓人。

我問:“這是多大麵積?”

老人說:“三千五百英畝左右。”

“一畝地還不到兩分錢啊。”

今日,在中半島地區,土地可以用“寸金寸土”來形容。替人打官司的職業依然很賺錢,不過再不會有這樣把大片大片土地撒手送人的豪酬。那時,土地賤,對於阿蓋羅司令官的後人來說,土地更不算什麼,有的是,反正得來時毫不費工夫,所謂“悖入悖出”,便宜了梅澤斯。三千五百英畝,算是六千多塊元,一百多年前,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就是在今天,也不是小數目啊。”老人說,聲調裏是那種一輩子勤勤懇懇工作,卻在世俗的標準裏說不上成功的人才有的寧靜和樂天知命。他已經告訴了我,他是一個退休教師。中小學教師在中國沒人愛幹,在美國也一樣。責任重,報酬低,孩子們調皮搗蛋,在畢業典禮上被學生們簇擁著拍照時心裏也很滿足,典禮完了走進超級市場,才發現牛奶又漲價了。

“這些是副本,正本保存在紅木城縣政府裏。”

“您坐下歇歇吧,”我說,注意到他的腿腳不大靈便,“我自己看。”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八六四年舊金山和聖荷西鐵路公司鋪軌結束,全麵投入運行。同年,威廉·C·拉爾斯頓(WilliamC.Ralston)在貝爾蒙建造豪宅,並命名為貝爾蒙。

從舊金山到聖荷西,四十七英裏,小火車搖搖晃晃,要走三個半小時。火車每天隻開一班,雖然貝爾蒙沒有車站建築,火車路過時倒也會停一下。三年以後,門羅公園市的火車站要重建,拆下來的舊車站不要了,便扔進一節空車皮,運到貝爾蒙來,拚拚搭搭,權充貝爾蒙火車站,給乘客遮一下風雨。五年後,一場火災燒毀了這個撿來的車站,貝爾蒙終於決定造一個自己的車站。一八七三年二月,新車站落成,房舍寬大,裝修講究,成為當時地方上的驕傲,難怪一用便用了八十年,直到一九五二年,才被拆除重建。車站那塊同樣用了八十年的站牌卻被有心人保留下來,擦得幹幹淨淨,成為曆史陳列室裏的一件展品。

十九世紀末期,半島區的人煙日趨稠密,火車班次也增加到每天對開十班,一九二五年時增加到十七班。火車現在已經向南延伸到大蒜之鄉吉爾洛(Gilroy),每個工作日都有三十二個班次對開,從舊金山到聖荷西的時間也縮短到一個半小時,單程收費五塊,老幼及殘疾人士減半,許多不開車或於灣區交通日益堵塞不願開車的人士便寧願略略花些錢和時間,坐火車出門辦事或是上下班。

“您瞧。”我把我的火車月票摸出來給老人看。

“啊,你也坐火車上下班?好,好,減少空氣汙染。”

“就是時間費一點,還要走點兒路,不過也無所謂,就當做每天的運動。”

“車不誤點吧?”

“準極啦。據說隻要沒壓死人,從來不脫班。”

“湯姆,我們走了。”一位已然顯出幾分龍鍾的老太太過來招呼。

老人轉過身子,說:“對了,琳達,拉爾斯頓樓現在還開放嗎?也許這位女士有興趣去參觀一下。”他朝我點點頭。

老太太說:“開放倒是開放,不過要預約,一般湊足十來個人以後才一總開放一次。”她轉向我,一臉祖母輩的慈祥,說:“那屋子,值得一看。倒回幾年去,我還是拉爾斯頓樓的義務導遊呢,如今老了,爬不動樓梯囉。——走了,湯姆。”

老太太顛顛地走了,碎花連衣裙一飄一搖。老人想起什麼事,叫著“琳達”追了出去。我轉向牆上鏡框裏的一張舊報紙,湊近去細看,那報叫做《弗蘭克·萊斯利圖文報》,剪報的日期是一八七五年九月十八日,文章的標題是《故威·拉爾斯頓》,下麵用較小的字體列著副題:“拉氏之貝爾蒙夏居”,附著一幅側麵人像,細致的鋼筆畫,是一百多年前的風格,那便是威廉·C·拉爾斯頓:企業家、銀行家、“貝爾蒙第一公民”。

威廉·拉爾斯頓,原籍俄亥俄,來加州發展,大獲成功。一八六四年,拉氏在貝爾蒙山下置了十四畝地,造出一棟意大利風格,包括網球場、體操房、溫室、花園、馬車房、馬廄、乳牛棚等附屬設施的周末度假華宅,取名“貝爾蒙”。拉氏生性慷慨,每逢周末,貝爾蒙高朋滿座,冠蓋雲集,文豪如馬克·吐溫、政治家如盧瑟福·海斯,都曾經是拉爾斯頓的座上貴賓。海斯在拉氏逝世兩年後入主白宮,成為美國第十九屆總統,無怪貝爾蒙在當時被稱作“西部白宮”。

一八七五年夏,拉爾斯頓在舊金山海灣遊泳時溺斃,其時他一手創建的加利福尼亞銀行正發生財政問題。一百多年過去了,拉氏的死因依然是一個謎。意外?謀殺?還是自殺?幾派意見爭執不休,隻怕再不會產生定論。也許,一切的分歧,都隻是後人的庸人自擾甚至刻意炒作。拉爾斯頓本人雖是巨富,卻並非沽名釣譽、嘩眾取寵之輩。他生前向慈善組織捐贈無數,卻不喜歡讓名字曝光,更婉拒了南太平洋鐵路公司用他的名字命名聖昆丁縣一個鎮子的提議。鎮子最後取名Modest,以畜牧和乳製品業聞名。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拉爾斯頓去世後,“貝爾蒙”豪宅幾經易主,於一九二二年轉入教會手中,次年,辟為聖瑪利亞學院(CollegeofNotreDame)。學院今日當然是大大擴建了,然而“貝爾蒙”依然是校園裏最引人注目的建築。每天早上,從舊金山和聖荷西開來的火車和汽車緩緩進站,總會下來一堆學院的學生,提著書包,匆匆忙忙趕向學校去。風吹過“貝爾蒙”樓前的花圃,上百朵蝴蝶花一齊搖動起來,年輕健壯的腿急急地跨上海斯總統曾經跨過的台階。物換星移,我望著陳列櫃裏拉氏的幾件遺物,暗自感歎。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八六五年卡爾·簡克(CarlA.Janke)在今雙鬆公園處開設貝爾蒙公園。

一八七六年簡克開辦貝爾蒙汽水廠,是為貝爾蒙第一家地方工業。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約翰·摩根(JohnMbrgan)等人在海灣一帶創辦養蠔業。

一八八五年貝爾蒙男童學校成立。

貝爾蒙早已是一個像模像樣的城鎮了,人們在這兒打工經商、生兒育女、安居樂業。教堂早就有了,秉承上帝博愛的精神,接納塵世間所有的羔羊。公立學校也早就有了,教育羔羊的兒女們。然而,自有了私有製之後,人類就沒有真正平等過。於是就有私立學校,以證明金錢與教育的關係。

一八八五年八月,前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校長威廉·瑞德(WilliamReid)創辦了貝爾蒙男童學校。那是一家半軍事化的寄宿學校,招收9~10歲的男孩,課程從小學直到高中。瑞德雄心勃勃,計劃將學校辦成美國的伊頓公學。學校一開頭挺小,就那麼一小棟房子,又是教室又是宿舍又是辦公處,隻能容納二十五個學生。可是,學校的教學質量好得令人無法否認,於是理所當然地擴展,三四年的工夫便非常之像模像樣;當然,也理所當然地要高價,高級班一年的學費加膳宿費竟達九百塊,那可是一百年前的九百塊。

然而,瑞德教授於一九一八年退休,此後不久,學校就為舊金山大主教買去,以後又在教會內部幾經轉手,最後於一九五二年轉型為一個教區學校。有時候,個人的作用真的不能忽視。老教授三十年的心血似乎已將他化成學校的靈魂,所以當他退休而去,學校也隨之走向下坡而最終完成曆史使命。可是,它畢竟存在過了,並且還在貝爾蒙的曆史上留下一筆。

曆史陳列室裏有不少貝爾蒙男童學校當年的資料。瑞老夫子想必為人端方正直,學校手冊裏才會有“性情不可靠者及行為乖戾者”不得入學的規定。玻璃櫃裏有一張一九○○年畢業班的照片,十一個男孩子穿著西服打著領帶,一個個一臉斯文,教養有素。他們中有四個進入哈佛大學,兩個進入加州大學,一個去了耶魯。不知道他們後來成就如何,十一個男孩子與曆史第一個或許也是唯一的交切點,便是這一張發黃的照片。

貝爾蒙大事年表

一八九四年貝爾蒙安裝電話。

一九○六年四月十八日,舊金山大地震。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貝爾蒙幣正式建立。

一九四○年人口統計為一千二百人。

一九○六年的地震和大火是舊金山人心裏永遠的痛。地層斷裂之時,半島區的聖馬刁、紅木城以至遠在貝爾蒙以南十多公裏外的帕洛阿圖都受到波及,貝爾蒙卻如蒙神佑,損失輕微。地震之後,許多舊金山難民南下半島區重建家園。他們的到來加強了半島區各個社區之間以及它們與舊金山的聯係,也促進了灣區經濟和交通運輸的發展。貝爾蒙不再是一個孤立的小城了,它開始進入灣區的政治經濟文化圈,它終於憑借自己的實力爭得正式城市的封號,三千年漫長的曆史終於走進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