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的年輕人,體格魁偉如美足運動員,卻溫和得像夏天陽光下靜靜流淌的小河。沒料到同事們如此將他放在心上,高興得有點不知如何才好,隻是一聲聲地道謝。
我們點了鱷魚條、色拉、海鮮大拚盤;最後,侍者笑嘻嘻向他端上一碟蛋糕,上麵用巧克力塑一隻小小天鵝,點一支粉紅蠟燭。
“啊啊。”他驚喜地笑了,一雙蔚藍色的眼睛亮閃閃地。
“馬修,許個願。”一個人說道。
他靜靜想了想,便閉上眼,嘴角邊漾著笑,睫毛顫顫地。片刻之後,他睜開眼,一口吹熄了蠟燭。
“嘿,馬修,你許了什麼願?”另一個人問。
“這可不能說。”他狡黠笑笑。
我有些倦了,便斜斜靠在窗台上,密西西比河水從我頭旁流過。我一手支著頰,隔著燭光看他一口口吃那塊蛋糕。
是希望被研究院錄取嗎?他說過好幾次了。是希望能與他鍾愛的女孩結婚嗎?他沒說過,然而也許正這樣希望著。抑或,有什麼更深的心願,他從來不打算與你我分享。然而不管怎樣,當此晴夜,對此浩浩河水,在遠離故鄉親人數千英裏的地方,二十八歲的年輕人,願你今夜所許之願,盡皆成真。
從餐館出來,我們流連在希爾頓酒店二樓的大堂裏。大堂中心是一個室內噴泉,靜靜飛灑的水流在燈光下變幻出無窮的晶瑩剔透。
忽然間,手心塞進來一個溫熱的硬幣,抬頭看時,是馬修。
“許個願,”他說,“願我們今夜所許之願,盡皆成真。”
我照做了。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期盼與反期盼,我把那小小錢幣投向那淺綠色碧玉也似三層蓮台般的噴泉柱①。輕微的一聲叮咚,錢幣破開水麵,沉向池底去了。
燈火通明裏,池底有成百個小小硬幣靜靜躺著,閃爍著。每一個硬幣都曾經是一個小小的心願。
晚會
宴會廳重新布置過了,錯落有致地安置著桌椅,擺設著自助餐。今晚,那個有兩萬人來參加的大會舉辦晚會,招待與會者,這原是年年的慣例。
來的人不多,都到法蘭西區去了。柔和的燈光裏,人們端了杯碟,遊目四顧,尋找著熟人。兩萬人來自全美各地,舉辦這晚會,本是讓人能有機會敘敘舊,順便也認識一些新朋友。很自然地,熟人們發現了彼此,打著招呼,坐到一起去了。
宴會廳的中央,是一個低低的舞台,一個四人爵士組演奏著。一曲,又一曲,多是些溫柔的曲調,如春日流動在沼澤地裏的風。
然而,坐在桌子周圍的人們並不在聽。熟人們許久未見了,彼此間有太多事要交流,錯過了這晚上,也許就碰不到了。抓緊了時間,或談笑風生,或促膝低語,未免就忽略了那音樂,如春風過耳無痕。
一曲終了,又是一曲終了。沒有掌聲,樂師們的眼睛裏流出無限的寂寞,然而,還是一曲曲演奏下去。大會是付了錢的。
一個年輕人輕悄悄走進來,在門口略略停了停,陌生的眼光掃過大廳。沒有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人。他走到自助餐桌前,為自己拿了幾個草莓,便在舞台近處的一張空桌子旁悄然坐下。
曲子又換了,樂隊主唱手向著麥克風唱出一段如泣如訴的愛情懺悔。台下,草莓在年輕人的手裏轉動,年輕人凝神而坐,雙眼迷蒙如夢。歌聲停了,他醒悟似的抬起眼睛,鼓掌。
樂師們彼此看一眼,默契地點點頭,輕快流動的旋律從銅管裏潺潺淌出來。年輕人的眼睛漸漸亮起,樂師們又彼此看一眼,點點頭。音樂停歇了,年輕人鼓掌時的微笑迅速染到樂師的唇上。沒有人說話,然而都不再寂寞,一曲曲彈著,一曲曲聽著。
晚會已到了尾聲。十點鍾了,大會付樂師們的錢,就到十點鍾。樂師們看看表,奏起終曲。音樂一步步推向高潮,主唱手道出晚安,然後,那最後的音符落了下來。
一個孤獨的掌聲響起來。然而,廳裏的人們誰也沒注意。時間不早了,有太多話還沒說。
樂師們開始收拾樂器,一麵輕鬆地低聲交談,夜將深了,可以回家了。
年輕人悄然從空桌子旁站起,走出去。
大河
第一次知道這條河,是從那首沉鬱的歌:
黑人勞動在那密西西比,
黑人勞動白人來享樂。
那是在十分遙遠的日子裏,一個小女孩,趴在叔父的唱機前,聽那渾厚低沉的男低音,訴說一段更遙遠的日子。
今日,我坐在河堤上,看密西西比河滾滾南去。這條美國第一大河在新奧爾良的這一段並不很寬,全然沒有長江下遊那種浩浩茫茫的氣勢。然而,曾經有怎樣的一段曆史,在它的兩岸搬演。
黑人工作到死不得休息,
從早推船直到太陽落。
太陽漸漸向河的西岸沉落下去。一艘溯水而上的貨輪嗚嗚地拉響汽笛。古色古香的河邊線電車咣咣當當地沿著堤岸駛過。一車的觀光客。黑人司機著一身潔淨的淺藍色製服。
渡輪靠岸了。人哄哄地擁出來。走得急,然而不推擠。有些是下班了,臉上有淡淡的倦意;有些是去上班,便分外走得急。黑的,白的,半黑半白的,也夾著幾個黃的,都工作。一隻灰尾巴的水鳥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弧線下一對黑白少年並肩跑過。
暮色悄然合攏。從近旁不知什麼地方,爵士樂高高興興地爆開來,被河水載著流走。下遊不遠處的賭船“弗明哥”燈火燦爛,招搖得萬種風情。暑氣漸減。無數的遊客一身短打,從無數的館場裏擁出來,奔向華燈初上、魅力無窮的法蘭西區。
而在這岸上,我靜靜地坐著,伴著這大河。河水拍岸,黃昏裏分外分明。
密西西比啊密西西比,
你知道一切卻總是沉默。
你滾滾奔流,流過這一片偉大土地的胸膛,注入墨西哥灣。二百二十年多少悲歡離合,然而對一個國家而言,二百二十年隻是開始。你曾是見證,將是見證,全知、公正,卻無語沉默。
叔父有一架很好的唱機,那美麗的男低音在我故鄉那種與新奧爾良低地極其相似的厚重濕潤的空氣裏久久回蕩著。
啊,密西西比,你總是不停地流過,
啊,密西西比,你總是不停地流過。
金雞
(上)
像我這種對賭博一竅不通更毫無興趣的人,聽說今年的工業微生物學會年會在賭城雷諾召開,就不大提得起精神來。回想一下,生平隻“賭”過一次,是幾年前與幾個同事一起去南太浩湖玩。別看一夥人在車裏一路講講笑笑,一進了下榻的旅館,轉眼之間便都沒了蹤影,自尋樂趣去了。剩下我和另一個同事,不會滑雪,不想散步,肚子又不餓,眼看一把光陰無法打發,她建議道:“要不去賭一下?”
又都不會賭。便一人換了一卷五分鎳幣,去拉老虎機。嘩嘩地玩了半天,不知怎地一拉,居然叮叮當當滾出來一堆,裝了一塑料罐。兩個人喜出望外,抱了罐子坐到一邊去數,數到底,才知道原來隻不過八塊錢。
“不玩了吧?”
“不玩了。”
我們把錢分了,去吃賭城著名的自助餐。
第二日,拉老虎機的右臂開始酸痛,折騰了兩個星期才複原,而我的“賭場風雲史”也從此在同事朋友間傳為笑談。“你居然從來沒去過雷諾或是拉斯維加斯?”一副不相信的神氣。
我隻得一遍遍解釋:“真的沒去過。”
這會卻是要去開的。懶得開四小時的車,便訂了機票。四十分鍾,才上去便下來了。看看同機的旅客,隻覺一個個都是發財麵孔,隻有自己抱著個不合時宜的文件夾子。走出登機口,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候機室裏的老虎機。機場外邊,各賭場兼旅館的免費接送車停了一溜,我該上的那輛也在其中,車身上光閃閃地漆著“金塊大酒店”。在英文裏,“Nugget”這個詞特指那種天然的塊金,就是淘金人的最愛。真是個吉利的名字,再合適不過。
好方便。酒店兼賭場,樓上睡覺,樓下試手氣。渴了,招招手,立刻有小姐托著酒盤扭著腰過來;餓了,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餐廳;煩了,去看脫衣秀。贏了自不必說;不幸輸了,賭場裏有現金支付機,收取各種信用卡,賭場外麵跨過馬路便是兩家典當鋪。賭場上午很清靜,下午漸漸熱鬧,到晚上十二點,仍是燈火輝煌,牌桌張張客滿,老虎機彩燈閃閃,硬幣跌落到機下托盤裏的叮叮當當聲此起彼伏,悅耳之極,叫最不信世上有飛來橫財的人都情不自禁想試一試運氣。反正豐儉隨意,可以一擲千金,也可以隻花一塊錢買一卷二十個五分硬幣玩一玩老虎機。老虎機改進過了,再不用費力拉得手臂酸痛,一個指頭輕輕一按,轉盤上的蘋果橘子之類便滴溜溜轉了起來。
金塊大酒店,一千六百個房間,九家附設餐廳,底樓有近七萬五千平方英尺的賭場,二樓有八千平方米的會議場,五樓有雷諾唯一全年開放的室內遊泳池,樓外停車場有一千二百五十二個免費車位。地下層的禮品店裏,一對在賭桌上見識過人生無常的舊骰子以紀念品的名義賣一塊錢美金。發廊、酒吧、健身房,應有盡有,憑這個,就得感謝賭場,也不知為貧瘠的內華達州這一方居民提供了多少就業機會。當我在賭場內漫步時,一個女服務生與我擦肩而過,她穿一件深桃紅色的低胸連衣裙,高高的側叉間露出一雙大腿,銀灰色高跟鞋,一頭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攏成高髻,看麵貌也許已是祖母級人物。她托著酒盤,在賭桌間走得又快又穩,我不知道她一晚上連工資帶小費能掙多少,也不知道要是沒有這賭場,她的生活將是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