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很好吃吧。”我說。
他微微頷首:“自家做的麼。後來我走南闖北,再沒嚐到過那樣的滋味了。”
他的盤子很快就空了。用紙巾擦著手,他向我說:“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家裏兒子才一歲。”那張方正臉上的神色就柔和起來。
我們點頭為別。我繼續慢慢地剝我的蝦。忽然間,我不可抑製地思念起我那港汊縱橫的故鄉來。夏天將到了。今年的六月黃①是否仍如當年?
南方的女孩
南方的女孩,嬌小優美。由於天氣熱,多著裙,露出光潔的手臂和雙腿。南方的衣裙,多是那種色彩雅淡剪裁簡潔的式樣。南方的女孩穿上南方的衣裙,像一枝嫋嫋顫顫的百合。
南方的女孩,又是努力工作的一群,在新奧爾良發達的第三產業中占了重要的地位。優雅地微笑著,南方的女孩為你端來南方的菜肴。盤子上保溫的不鏽鋼蓋揭開時,你看著紅紅的大蝦發出一聲讚歎,南方女孩臉上的微笑更見甜美。
希爾頓酒店的Kabby’s酒吧雪白的牆上掛滿了足球明星的球衣,至少一打的電視屏幕上同時播放著棒球、籃球和冰球比賽。這兒的女侍,像是挑選過的,大都隻有一米六五剛出頭,玲瓏有致的身子穿一套網球裝,輕捷地穿梭在餐桌和吧台間,像幾隻白色的小精靈。
那女孩有著微暗的光潔皮膚和拉丁民族鮮明的臉部輪廓,豐滿的嘴唇和胸脯。不是胖,你隻覺得她豐盈可人,像在這大澤邊緣南方的陽光下長起來的一株多汁的秋葵。她收走我們桌上的空啤酒杯。我們都不出聲,看著她向吧台走去,短短的網球裙隨著她的腳步微微擺動出一種撩人情思的節奏。
她端著滿滿一竹籮爆米花轉來。馬修看著她左胸上的黃銅名牌問她:“你的名字該怎麼叫?”
“羅西歐。”她說,旋出一對甜甜的酒窩。稍頓一頓,又補充道:“這是個西班牙名字,意思是早晨的露珠。”“多美。”馬修說。
“真美。”我說。女孩臉上的微笑純淨如朝露。
朝露易散,中國人是不會拿它替心愛的女兒取名的。西方人卻不管,也許從來沒想過這一層。隻為了朝露的純美,便拿來作名字用了。一代代用下來,一代代傳下來朝露的純淨甜美,就是南方的女孩。
哦,南方的女孩。
法蘭西區(二)
白天的法蘭西區,鋒芒內斂,隻有熾白的陽光和黑色的陰影交織出一片片炫目的反差。為了凸現二百五十年曆史的古老,許多建築物的外部都刻意地疏於裝修,於漆痕斑駁裏浮著些若真若假的風霜。街上人不多,都在酒吧咖啡館裏,啜啤酒,或是一口口咬著那種叫做beignet、大詩人惠特曼曾經品題的法式甜甜圈。爵士樂響著。甜甜圈上撒的綿白糖如輕霧軟雪般在指下騰散,令北方來的旅人情不自禁懷念起故鄉冰雪的清涼。新奧爾良好熱,熱到骨子裏揮之不去;熱得人恨不得變成沼澤裏的鱷魚,泡在水裏,或是浮在水麵作枯木狀,一動不動,更妙的是無所事事。
太陽畢竟西斜了,軟軟地灑開一張金黃色的網罩住法蘭西區。行人的腳步匆忙地踏過雕花欄杆長長的陰影。他們多是侍者和樂師,如黃昏的鳥兒散入法蘭西區無數扇寫著“顧客止步”的小門的後麵,把輕便的夏裝連同普通人的快樂憂愁統統關進更衣箱裏去。換上製服,把微笑抹到臉上,他們從門後麵走出來。正一正桌布,理一理弦,相互說幾句家常,又轉過頭看看外麵的街道。
“今晚有得忙了。聽說了嗎?明天會議中心開始的那個會有兩萬人來參加呢。”
“可不是。越來越多的會擺到新奧爾良來開了。”
便笑了。疼惜著酸澀的肢體,憧憬著可稍見豐厚的收入,又都為自己的城市驕傲起來。
門外,暮色曖昧,一盞接一盞地,法蘭西區的燈亮了。
我們酒(啤酒)足飯飽,用拉裏的信用卡付了賬,一行人出了餐館,喊了幾聲熱,便直奔波旁街上一家有名的爵士吧。到得那廂,卻見門裏門外酒客如雲,於是格萊格提議:“反正時間還早,先逛街。”
一致通過。男士們各自買了杯啤酒端在手裏,便放開腳步順著波旁街走下去。
後來,有人問我那天在法蘭西區幹了些什麼。我想想,回答道:“什麼也沒幹。”
當霓虹燈一一亮起時,無數的遊客們打點起精神,準備在夜夜笙歌的法蘭西區歡度良宵。他們換上輕便的衣衫,擁進法蘭西區,塞滿了一條條街道。眼睛都亮亮的,東張西望著。若問他們來做什麼,他們會笑嘻嘻給你一個非常美國的回答:尋找樂趣。
購物狂尤其是精品族在法蘭西區必會失望。禮品店倒是不少,都開著門,不過燈火輝煌裏擺的多是些廉價的旅遊紀念品,足以令迷信“美國貨”的顧客搖頭而去。拍照族不會留戀法蘭西區,除了那座傑克遜廣場上的古老教堂和隨處可見的雕花欄杆,似乎也再沒有什麼景觀值得與之合影並誇示親友。吃客們倒是可以大快朵頤,不過,如果光是為了吃跑到法蘭西區,未免稍遜風雅;若隻是為了聽爵士,倒不如留在下楊旅館的冷氣酒吧裏更舒服。去法蘭西區,為的就是什麼也不幹,端一杯啤酒,沿著街道瀟瀟灑灑走下去。街道窄,曬了一天的路麵在夜色裏散發出白天積存的熱氣,順便把陰暗轉角處的尿騷味也托送進遊客的鼻孔。髒塑料杯和紙層積在角落裏和行道樹下,因為沒什麼風,所以並不如舊金山街頭那樣紅紅綠綠旋轉飛舞。警車不少,或慢慢巡行,或留守街角,提醒著遊人燈火笑語後麵潛藏的危機。法蘭西區沒有高貴的血統,也沒有典雅的教養,它隻如一個成熟的鄉村婦人,活力充沛,於幾分世故裏帶幾分天真爛漫,在一片村俗裏奔湧出無窮的原始快樂。去法蘭西區,為的就是要感受這種無憂無慮的俗世歡樂。它熱氣騰騰,彌漫在狹狹的街道上,滲透在爵士樂或憂傷或奔放的旋律裏,更寫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每一張臉上。天熱,喉嚨便特別能感受到冰啤酒那種微帶苦味的清涼。些微的酒精恰到好處地刺激起人的精神,在一片歡樂裏目迷五色耳惑六音,便忽然都覺得生活美好起來。法蘭西區離不開遊人,如爵士吧離不開音樂。正是這無數的遊人構成了法蘭西區特有的那種鬧哄哄的歡樂氛圍,而這種富於感染力的歡樂,正是法蘭西區的魅力所在。
十點多了,法蘭西區仍是一片沸沸揚揚。我們走過幾家三級夜總會,櫥窗裏一排排是半遮半掩的裸女玉照,大門口坐著濃妝豔抹肉光四射的麗人,一臉的蕩笑,使勁地賣弄著風情,不斷向遊客們拋出一個個免費贈送的媚眼。忽然間,我想起希爾頓酒店那個嬌小美麗的黑人女孩,著一身清潔工製服,弓著腰,吃力地推動那堆滿了毛巾被單,高過她頭頂的清潔車的模樣。
南方的女孩啊。
我們已走到了法蘭西區的邊緣,燈火漸稀。拉裏站住了腳:“往回走吧,找個地方喝一杯。”
我說:“夥計們,你們盡意,我不喝酒,想回旅館了。”
拉裏說:“好吧,大家隨意。希爾頓倒是不遠,不過你一個人走回去太不安全,得替你叫輛車。”
街角處,與警車遙遙相對,停著幾輛待客的出租車。馬修招招手,立即就過來了一輛。
“再見了,你們不到天亮別回來。”
法蘭西區很快就在後麵了。我扭過頭,向那片繽紛再望了一眼。
“這兒夜夜如此熱鬧嗎?”
“也就是這兩三年的事,以前不這樣。以前夏天是淡季,太熱了。”大胡子司機回答道。
爵士
爵士是美國最有特色的音樂之一。新奧爾良是爵士的搖籃。
當然,早在爵士之前,新奧爾良就有音樂了,種類很多,正如新奧爾良居民的種族很多。北美本土音樂、歐洲古典音樂、南美拉丁音樂和非洲黑人音樂在這片新大陸上因相互愛慕而融合,終於在二十世紀初成為一種嶄新的音樂,是為爵士,美國的爵士。今日,爵士早已走向世界,流派紛呈,然而,新奧爾良始終是爵士的故鄉。街頭巷尾,處處樂聲飄蕩。那明亮的銅管音色裏,傳出多少單純的生之快樂,又隱藏了多少未為人知的生之悲哀,欲語還休。
十九世紀的新奧爾良樂人,什麼種族的都有,但主體是在美洲出生的黑人。他們是自由黑人的後代,許多人在南北戰爭前擁有私人房產甚至奴隸。現在的新奧爾良樂人,依然什麼種族的都有,也依然以黑人為主體。新奧爾良禮品店裏隨處可見,小僅寸餘,大可尺許的黑人樂師黏土燒像,便是過去現在的見證。換一雙舒適的平底鞋,沿波旁街行去,鱗次櫛比的茶座酒家裏都有樂人在獻藝。冷氣開著,然而門窗敞著。門裏坐一堆,剝著水煮小龍蝦,聽著;窗外站一片,執著啤酒杯,也聽著。一曲終了,門裏窗外一齊鼓掌。今日,許多樂隊的演奏少了幾分南方熱風裏特有的那種優雅的懶散,多了幾分現代都市的急促。然而,你依然可以找一個清靜的所在,在麵前擺一杯泛著潔白泡沫的啤酒,靠在鏤花鐵椅上,聽兩鬢斑白的黑人樂師娓娓道出一段古老的苦樂人生。把眼睛閉起來,這樣音樂才能擁著你托起你,讓你輕飄飄離開這世界。沒有上司,沒有華爾街,沒有待換的車胎,更沒有那個困惑了你一生一世的命題:活著,或是死去。因為你已經死了。音樂殺了你。
然而,掌聲在你周圍響起來。你驀然驚醒。啤酒的泡沫依然潔白而豐盛,金黃色的陽光卻已然變換了一個角度,熱辣辣的就要曬上身來。
於是,你一邊鼓掌,一邊挪一挪身子。
願望
在瀕臨密西西比河的雅靜餐館裏,燭光搖曳,我們為馬修慶祝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