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當然不肯,雙方大起衝突,血戰二十年。戰爭的第五年上,也就是一八四○年,邁阿密地區最大的地主理查德·菲茨帕屈克(RichardFitzpatrick)把名下所有的土地賣給外甥威廉·英格裏什(WilliamEnglish)。外甥顯然不怕印第安人,於一八四二年來到這塊土地上大展宏圖,隻一年,便在邁阿密河的南岸建立起一個村莊,取名邁阿密。一八四九年,邁阿密的第一張官方地圖問世。然而,到南北戰爭之後,在移民土地法的鼓舞獎勵之下,邁阿密才開始改變南方荒蠻的麵貌。一八九一年,來自克利夫蘭的寡婦朱麗亞·塔特爾(JuliaTutte)在邁阿密河北岸黃金地段買下近三千九百畝土地,然後四處尋找發展商共襄盛舉,包括石油富翁兼鐵路巨子亨利·福萊格勒(HenryFlagler),然而一時未能奏效。四年後,佛羅裏達遭低溫襲擊,北部的柑橘損失達百分之九十,福萊格勒的鐵路及旅遊業亦大受損傷。塔特爾太太看準時機,以一束依然在南部盛開的白柑橘花打動福萊格勒,修通向邁阿密的鐵路。一八九六年四月十五日,鐵路通車,邁阿密的三百居民傾巢而出,大事慶祝。
鐵路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六月,邁阿密第一張報紙誕生。七月,正式建市。次年一月,福萊格勒旗下豪華的王家棕櫚大酒店開張,奠定“美國太陽房”邁阿密旅遊業的第一塊基石。女強人塔特爾太太高瞻遠矚,大力發展邁阿密的對外貿易和工商業,移民因此滾滾而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時,邁阿密人口達到十萬。一百年前,佛羅裏達初歸合眾國,人口稀少,瘴蠻荒涼。照一位“北佬”官員的話:“平地一半浸在水裏,沼澤深深,林子幾乎走不進去。……住在這兒的是獸類,要不就是比獸類進化不到哪兒去的人。”一百年後,邁阿密蓬蓬勃勃,日新月異。一百年前,被白送的土地引誘來的早期移民幾年後便棄了土地走得隻剩一戶人家。一百年後,邁阿密商業區地價飛漲,寸土寸金,地產成為全市的熱門話題,一時間,好像人人都成了炒地皮專家。
一個現代城市誕生了。再以後,就是每個城市都熟悉的故事。然而,當大西洋的風吹過大澤上空時,那蘆蕩深處的響聲,據說便是印第安人的歎息。
拉丁美洲之都
去到東部小城羅切斯特,我知道這是美國——白人的美國,許多人心目中的美國。記得在那兒的頭一晚,獨自進飯館吃飯,前後左右,隻我一個不是白人,一些餐客的麵部輪廓更是正宗得猶如狄更斯小說裏走下來的人物。去到紐約,就不對了,有一陣子覺得是在非洲,但更多的時候是不知道身在何處。聯合國把總部設在紐約,真是絕妙的考量。
來到邁阿密,邁阿密也不像美國。不過,邁阿密比紐約單純,有個諢號,叫“拉丁美洲之都”。我們的飛機向邁阿密緩緩落下,空姐發布通告,用的是純正的英語和西班牙語。從登機口一路出機場,空氣裏充滿了西班牙語的各種通知、告白。機場很忙碌,人來來去去,到處都能聽見拉美口音的英語。拉美的人熱情,你在每個登機口處都能見到表情萬種的送別,聽到喧鬧的歡迎。出得機場,出租車司機可以是巴西人、古巴人、波多黎各人、尼加拉瓜人、多米尼加人——總之,看你的機遇如何。滿街人一張嘴,就是西班牙語。在邁阿密,人不講英語照樣過日子,上街、上工、娛樂,等等一切,西班牙語通行無阻,連邁阿密的大報——《邁阿密先驅報》——都得有西班牙文版。難怪以英語為官方語言的運動發源於邁阿密。早在一九八○年,邁阿密所在的戴德縣(DadeCounty)便通過法令,認定英語為官方語言。八年之後,佛羅裏達的選民以壓倒多數通過一項動議,宣告英語為佛州官方語言。然而,這些法令動議似乎對邁阿密人的生活沒什麼影響。大庭廣眾之下,西班牙語照樣沸沸盈耳。外地人如我驚訝不已,本地人早已見怪不怪。邁阿密,是土生人的外國,新移民的故鄉。
邁阿密二百萬人口,其中大約一半是拉丁美洲血統,而後者中又有大約四分之三是古巴後裔。說到邁阿密的人民,就不能不說到古巴移民。邁阿密的古巴社區早已越出了一般意義上“少數族裔社區氣象”的範圍。在加州,拉美裔人士多以農莊工人、清潔工、服務性行業等為主要職業。像我工作的公司,清潔工作包給一家專業清潔公司。短短一年多,工人換了好幾批,來來去去,百分之百是墨西哥新移民。可是在邁阿密,古巴人除了從事傳統性的餐飲業和零售業外,在其他各行各業裏也大顯身手。他們是美國的拉美裔移民中相當特殊的一群。
古巴移民擁入邁阿密隻是四十年前的事。一九五九年,三十二歲的菲德爾·卡斯特羅在古巴上台執政。邁阿密人對九十英裏外發生的政界變動不感什麼興趣,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城市會即刻變成移民大本營。逃避卡斯特羅統治的古巴人紛紛背井離鄉,近水樓台的邁阿密成為他們最方便的落腳處。一夜之間,滿眼外國麵孔,滿耳西班牙語,邁阿密居民最初對古巴難民的同情和讚賞很快被敵對情緒代替,巴不得那些人早早回老家去。
古巴人並不想久留。誰願意久客他鄉呢?他們希望美國幫助他們推翻卡斯特羅。他們的希望很快落空。一九六二年底,美蘇兩大國達成協議,蘇聯撤出部署在古巴的導彈,而美國則承諾不光自己不,也不讓別人侵略古巴。邁阿密的十萬古巴難民中最不懂政治的也終於明白過來:大國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故鄉並不遙遠,隻是從此咫尺天涯。這世上,誰也靠不住,也許,比較現實的做法是趕緊將親戚朋友弄到美國來。
一九六五年底開始,每天有兩班稱為“自由班機”的飛機從哈瓦那起飛,降落在邁阿密。六十年代末期時,平均每七分鍾就有一個古巴人在邁阿密入境美國。一九七三年,自由班機終於完成曆史使命。這時,邁阿密的古巴人口已達三十萬。七年後,卡斯特羅決定讓所有願意移民的子民離開古巴,邁阿密的古巴移民喜出望外,紛紛回國去接親友。不料,卡斯特羅趁機清理古巴的監獄和精神病院,將一大批犯人和病人一起強行遣送出境。一下子,十二萬五千古巴移民,包括許多不法之徒擁進邁阿密,一時無法安插,隻得搭起帳篷暫時棲身。邁阿密的犯罪率頓時高漲,令執法人員大忙特忙,令當地居民頭痛不已,許多人在以後的幾年裏撤離邁阿密搬遷他方。據說當年店裏賣的汽車尾貼中有一種寫著這樣的字句:最後一個離開邁阿密的美國人:能不能請您把國旗捎來?
可是邪畢竟不能勝正。邁阿密上下齊心協力,花了幾年時間,居然重拾“魔城”的風采;同時,古巴移民的生活漸上軌道。他們心裏明白,故鄉歸路已斷,便把昔日企圖推翻古巴政權的熱情投向建設海外第二家園的奮鬥。其中的佼佼者,從小哈瓦那的咖啡室雜貨店走出來,成為醫生、律師、專業人士。一九八五年,第一位古巴裔的市長走進邁阿密市政大廳,而邁阿密的古巴社區也繼續光大,從產科醫生到殯葬服務,生老病死,色色俱全,頗有舊金山華人社區的氣象,卻又比華人社區兼容並蓄,是許多講西班牙語的拉丁美洲新移民的起跑線。古巴飯館裏的服務人員經常是尼加拉瓜、薩爾瓦多或者哥倫比亞的移民。等他們攢夠了錢,就會自己開一家飯館,而他們的飯館十有八九就開在小哈瓦那、甜水鎮這些古巴人聚居的地方。邁阿密的拉美裔人國別雖然多,卻相當團結,關係融洽。
我在邁阿密開會,天天坐著大客車走過小哈瓦那的邊緣。無數的電氣行,擺滿了收錄音機之類,據說由於拉美國家的高稅率,家電產品成為移民回鄉探親的最佳禮品選擇。一個個小咖啡室,賣著濃濃的古巴咖啡還有三明治。雜貨店門前攤著廉價的T恤,轟轟地放著充滿拉丁風味的鄉土音樂,店主模樣的中年人靠著店門,滿麵春風,用西班牙語大聲招呼隔街的同行。
往南,九十英裏外,就是他們的故鄉。故鄉好近,卻又好遠。
小海地
在邁阿密的東北部,有一個叫“小海地”的地方,那兒的房屋油漆成明亮的藍色、紅色、橙色,街頭嘹亮地充斥著海地音樂,大大小小的招牌上用幾種文字寫著推銷的商品或是服務項目:最新唱碟、“法式”時裝、特色餐飲,直到保證把錢送到最偏遠的海地村莊的彙款服務。滿街行人,當戴著草帽的海地女子穿一襲大花棉布連衣裙款款行過時,你真覺得是街頭風情畫上的人兒走了下來。
可是,在邁阿密有無數的遊客,卻沒多少踏進這一帶地方。也許是因為地段不好,小海地離邁阿密下城區約五公裏,離比斯肯尼灣(BiscayneBay)隻幾條街,交通便利,隻不巧與黑人聚居的自由城(Biscayncity)相鄰,又離上城區(Overtown)不遠,那兩個地方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臭名昭著,其亂無比。也許是因為遊人還沒擺脫對海地人的偏見:一字不識,一無所長,窮得叮當響的“船民”。
六十年代以前,這一帶是白人中產階級的住宅區,邁阿密主要購物區之一。六十年代末,古巴新移民和黑人逐漸移入,十年不到,已成了黑人區。八十年代,海地人陸續移入,“小海地”因此得名。黑人來了,白人就走了,整個社區也隨之貶值,商店空了,滿街垃圾,房屋搖搖欲墜,房主們早已棄之他去。
然後,八十年代後期,海地人開始重建社區。新社區塗上了強烈的加勒比海色彩,房屋漆得明亮燦爛,滿街都是充滿濃鬱民族風情的鄉土藝術,作者多是小海地居民,作品從店招一直到政治宣傳畫,題材從花卉大拚盤一直到海地男女老少的肖像。海地人恰如拉美移民,攢夠了錢,就要過一下做老板的癮。滿街開得是店,油漆裝潢都充滿海地風味。小海地的老板們同時又是社區領袖,集政治經濟力量於一身,精神充沛,樂觀進取,立誌要把小海地建設成第二個小哈瓦那,或是舊金山中國城那樣的社區。邁阿密的海地人中間已經湧現出一個中產階級,其中一部分來自海地,但大多數是從北方的紐約、波士頓、蒙特利爾等地遷來,在美國已經住了一二十年。他們一般都能說流利的英文,懷裏揣著大學文憑。憑借這些優勢,他們輕而易舉地成為小海地的頭麵人物。想一想海地人在美國的遭遇,他們不容易。海地船民是美國最受刁難歧視的移民群之一,美國官方把他們列為經濟難民,以區別於古巴的政治難民,隨之而來的,是種種不平等的待遇,海地人甚至被指為艾滋病的傳染源。
然而,他們生存下來,一步又一步,在邁阿密建成一個聊勝於無的小家園。在第五十四街上,有一個海地難民中心,在海地難民大批擁到的八十年代,它為爭取難民的權益作出過可圈可點的貢獻。在移民高峰的一九八○年,它平均每天要接待一百五十名來訪者。它旁邊,幾家門麵之隔,是海地活動中心,晚間常有種種課程演講及討論會舉行,其中許多是海地及邁阿密的政治議題。誰都可以走進去聽講,要是不懂海地語,立刻有人熱心地湊上來作義務翻譯。在第二街上,有小海地的信仰中心——教堂,天天有彌撒,此外還提供英語學習,托兒服務等非宗教活動。海地人學英語極賣勁,新移民在英語補習班的注冊率大大高於邁阿密的其他移民族群。在邁阿密,能講四種語言的海地人比比皆是:海地語、法語、英語、西班牙語。
太陽下山時,大大小小的飯館開始上座。這兒沒有高水準的餐飲,然而一湯一飯都帶著濃濃的海地風味。用西紅柿醬調味,略略帶辣的海螺肉算是當地名菜;炸豬排是地道海地本幫菜,並由其衍生出炸雞和炸魚:懂行的人會點醃包心菜和醃胡蘿卜;當然,炸大蕉、米飯和煮黑豆絕不可少,否則這頓飯就吃得不上不下。也有些人家,主婦善於烹飪,便會在後院裏排開桌椅,開一個野雞飯館,專為附近不願或不會自己做飯的單身漢子們服務,堂吃外賣,價廉物美,輕鬆愉快,一片溫馨,讓舍身在異鄉打拚的漢子們暫時忘卻生活的辛勞。太陽落山,太陽又升起,新移民們懷抱一個希望,正如懷抱一個太陽。
小海地現今仍然是邁阿密的貧民區之一,失業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左右,黑道橫行,街道年久失修,空地上堆滿垃圾,電線杆下橫七豎八的一堆空啤酒紙箱。一個老人,著一身敝舊的衫褲,推一輛不知從哪個超級市場弄來的購物車寂寞地走過,車裏淺淺地堆著踏扁了的飲料易拉罐,還有十幾個空飲料瓶子橫在一隻原本裝香蕉的紙箱裏。夕陽的最後幾道光線裏,我看他踽踽地漸漸行遠。我也該走了,趁咖啡館牆上充滿加勒比風情的燦爛壁畫還沒被危機四伏的夜色吞沒。
吃在邁阿密
今天晚上吃什麼?
在灣區,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日本壽司、泰國米粉、越南牛肉麵、印度紅咖喱、摩洛哥燒羊肉、墨西哥幹酪卷麵餅、中東葡萄葉飯卷、意大利烘餡餅、法國小牛肉以及漁人碼頭地道的白煮大螃蟹,隻愁爹娘少生兩張嘴,怎麼也吃不過來。當然,作為中國人,總是吃中國菜順口,港幫川幫台幫客幫江浙幫,雖然都是中國菜的美國變種,畢竟夠水準,沒兩把刷子,敢在灣區開飯館嗎?!
一出門,“晚上吃什麼”立刻大成問題,需要大量的調查研究。我早已吸取了曆次的沉痛教訓,除了在紐約或洛杉磯,決不進中國飯館吃飯,改變策略,專攻當地風味。新奧爾良吃烏龜、鱷魚,波士頓吃龍蝦,倫敦吃炸魚加薯條,阿姆斯特丹吃烤鰻,這次到邁阿密,今天晚上吃什麼?
邁阿密,一派異國風味。這兒的許多尼加拉瓜飯館擅長烤牛排,加一種辣醬,阿根廷飯館也是做牛肉的能手。古巴飯館的牛肉菜式是牛肉嵌白煮蛋、橄欖葡萄幹燉牛肉、麵拖牛排澆酸橙汁等等,其他則是烤雞、烤豬肉、炸大蕉和黑豆米飯之類。古巴快餐店的古巴三明治長達兩英尺,塞滿豬肉、火腿、意大利香腸、乳酪、酸黃瓜,澆滿黃芥末醬。牙買加和海地飯館做極好的山羊菜式,多為咖哩和紅燒,原是地中海一帶的特色。牙齒好的人可以嚼豬肉幹和牛肉幹,不怕油膩的可以吃牛尾或牛腳。邁阿密靠海,靠海吃海,海螺肉是當地一大驕傲。螺肉相當粗韌,必須先用力捶打,再浸泡在酸橙汁裏,才咬得動,不過加工出來,那種頗經咀嚼的鮮美實與其他海鮮迥異。把螺肉切片,蘸雞蛋麵包粉炸了,吱吱地響著,熱騰騰端上桌,旁邊擺一片酸橙,妙過炸小牛肉。又有螺肉濃湯,風味直追著名的新英格蘭蛤肉濃湯。再要變花樣,則有螺肉餡餅,外皮酥脆,內裏滾燙,餡子是碎螺肉,加上紅辣椒和洋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