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亞特蘭大,是在奧運會之前,坐著交通車來回在旅館和會議中心中間,沒記得看見什麼好東西。
這次去亞特蘭大,奧運會已成曆史。我們的車每天來去會議中心,都要經過奧運百年紀念公園。好大的一片,據說是過去二十年裏美國新建城市公園裏最大的一座,平平的,一覽無遺,毫無舊金山金門公園的幽深宏秀,同我們這兒的聖荷西體育館一樣,十足一個現代建築的潦草標本。天氣很好,有點悶熱,公園裏坐了不少歌舞升平的市民,一點都沒有了當年爆炸事件的痕跡。
下午,沒什麼節目,我出了會場,到CNN大樓轉了一圈,便信步朝旁邊的紀念公園走去。太陽已經西斜了,沒風,我順著小路一直向公園入口處的五環噴泉走。
這是一片紅磚地,奧運會的五環標記鮮明地鑲嵌其中,環上的二百五十一個噴頭向藍天噴出二百五十一道時高時低錯落有致的泉柱。好幾個孩子在噴泉裏奔跳追逐,一身一臉的水,濕透了衣裳頭發,樂得手舞足蹈。天熱,纏在噴泉裏必定愜意涼爽,隻是任情隨意的孩子的特權,一堆大人坐在噴泉邊上,衣著整齊,戴著墨鏡,拿著書本、雜誌,或是幹坐著,守著孩子。
噴泉前立了一塊牌子,寫著:噴水秀時間:每天十二時半、三時半、六時半、九時半。我看看表,也坐下來。偶然低頭,地上有字,在一塊塊紅磚上,排排相挨著:
科赫全家
帕洛阿圖,加利福尼亞
KanjiShiokawa
橫濱,日本
克麗絲汀和鮑勃
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四日
大概是一雙愛侶,隻不知道這日期有什麼含義。旁邊一排四塊,像是全家福:
布盧茲·貝克
一九五五年五月九日
弗羅尼卡·貝克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
布萊恩·貝克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五日
馬修·貝克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一對夫婦,兩個兒子,四個生日。小家庭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卻一下子捐獻了四塊紅磚。大兒子今年十六了,不知道是不是很煩人。
光是造這個噴泉,就花了二百五十萬。公園屬佐治亞州所有,六千五百萬的造價卻沒要州裏一分錢。公園是集資的。亞特蘭大商業局、當地公司行號和慈善機構都出了錢,還有就是這些把姓名留到紅磚上的男女老少。
忽然,不知道裝在哪兒的喇叭裏傳出噝噝的電流聲,黑黑白白的孩子們如同聽見號令般紛紛跑出噴泉圈各自偎依到大人身邊。噴泉沉寂了一下,電流聲又噝噝了一陣子,然後音樂爆出來。是什麼樂曲?我不知道。後來查了國際網絡,說是一共七支曲子。這第一首,節奏清晰明快,叫做《新鮮空氣托卡塔》。
噴泉爆發了,隨著音樂的節奏上下起伏高低錯落如戲似舞。接著,四百個噴霧孔裏騰騰地冒出白的霧氣來。孩子們應當早已司空見慣,可還是快活得拍手歡呼,外地客則各自取出照相機。這噴泉由計算機同步控製,噴射程式可以變換,以造成不同效果,水柱最高時達十餘米,噴出的水大約每五分鍾就可以裝滿一個普通大小的遊泳池,到了晚上還有紅白琥珀三色燈光照明。真得感激奧運會,讓這個平平無奇的城市憑空添上一景。老美們直來直去,不懂得如中國人那樣,為風景裝上詩情畫意,如三潭印月、斷橋殘雪之類的雅名,隻是實打實地叫了個五環噴泉。不過,看看周圍的高樓大廈,你也會覺得,還是這個最實際、最無遐想餘地的名字最貼近環境。
噴泉的正上方是一塊長長的深色石碑。我走過去,讀上麵的題詞:
奧運會之精神乃大同世界之理想。吾入循奧運精神之儀典,並肩聚集於主辦城市之街衢,是為世界諸國發展成長之集合象征。
奧運百年紀念公園本是九六奧運會時全世界的集散地。
尼亞加拉瀑布
尼亞加拉,這美之意象,馬上便印在了我的心上;不變不滅,永存於茲,直到我心停止跳動。
——查爾斯·狄更斯(他於一八四一年遊覽尼亞加拉瀑布)
沒有尼亞加拉瀑布,恐怕就沒有這個叫做尼亞加拉瀑布的邊境小城吧。我是坐火車從羅切斯特去的。穿過初秋的東部平原,樹葉還沒紅。火車上的檢票員對我說,要是從紐約坐火車過來,那一帶山色,真的令人著迷。
叫做“楓葉班”的火車駛進尼亞加拉瀑布車站。這是“楓葉班”在美國境內的最後一站,美國乘務人員都下了車,換加拿大的上來。火車然後繼續往前,越過國境線,直發多倫多。
我也下了車,車站上一溜出租車,輛輛都舊得叫人心痛。我上了頭一輛,司機是個黑人,一口一聲叫著“女士”,送我進城。
城裏也舊舊的。車順著尼亞加拉河邊走。“女士,您看見那邊河上的霧氣了嗎?那就是尼亞加拉瀑布。”
我往那邊看,老遠白茫茫一片。我們的小車轉進彩虹大道,路兩旁都是大大小小的旅館。
我在尼亞加拉隻有一天時間,人地生疏,就挑了個雖不省錢卻最省心的辦法——參加旅遊團。灰線公司會做買賣,在許多旅館的大堂裏設立了銷售點,包括我住的這個。我問清楚這半日遊包括遊船服務,付了錢,就等著上路。
正午,車來了,導遊是個中年人,開著旅遊車挨旅館接客。他自我介紹說是加拿大人,在多倫多長大,移民到美國,就一直住在這邊境小城裏。
客人齊了,二十來個,眼睛都亮閃閃一片憧憬。我們上了路,向著下遊的大旋渦景點走,導遊開始他的解說。
一個又一個景點,他不住地說,說那些已經說過一千遍的話。有的人根本沒在聽,他一定知道,可是他不能學貝多芬砰地關上琴蓋,他還得說下去,這是所謂的專業態度敬業精神。幸虧車上有幾個老太太很合作,聽得用心,還不時發出幾聲讚歎。他一定已經習慣了,習慣了被人冷落,被人傾聽,雖然他也一定知道有人聽他,隻是為了那道瀑布。他不是貝多芬,他是旅遊公司的雇員,在這裏服務旅遊公司的顧客上帝。我們都有自尊,可我們也都知道在什麼時候我們要把我們的自尊收到褲袋裏去。
他解說,他數人,他喊人,他等人,他買門票,他招呼我們排隊,給我們對表,告訴我們廁所在哪兒。是周末,遊人一大堆,下遊船碼頭的電梯又壞了一架。望著長長的隊,他鎖起眉頭。下一班遊覽在五點,他得趕著把車送回去。
終於,最後一個遊伴意猶未盡地從風洞之旅的出口走過來。我們爬上車,回旅館去。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們的遊覽到此圓滿結束了。請讓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我服務的公司。灰線公司是個大公司,我們的服務遍及全國各地……”
我立即想起那年我去紐約,在紐約機場找不到本當在那裏的灰線機場運送服務的一景。就這麼一走神,已經聽他在講:
“我們拿的工資隻是稍微高於最低工資而已。所以如果各位還滿意我今天的服務而留下一點小費的話,我會很感激。假如各位想吃一頓上乘美食,紅睡椅客棧裏有一家好飯館。假如價錢是一個考慮因素,那麼會議中心附近的鵝舍飯館挺不錯,我和家裏人去吃過好幾次,覺得值得推薦。他們都是大盤大碗……”
這時我才看見車廂前方麵對座位有一塊牌子,寫著:“如果您完全滿意我們的服務,我們接受小費。”幾個遊伴已經在掏錢包了。
旅館區到了。我們的車停在一個個旅館門前,每一次他都跳下車站到車門口恭敬地照料下車的遊伴。有幾個把卷起來的幾張鈔票塞進他的手裏,有幾個隻是空道一個謝字便揚長而去。他們倒不見得是不滿意他的服務,隻是不想付小費。畢竟,今生再不會相見,六十塊的遊覽費不便宜,不願意再有額外的花銷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住的旅館就在會議中心附近,所以當晚我就慢慢走到鵝舍飯館去了。推門進去時,恰好碰到兩位老太太出來,居然是下午灰線旅遊的同車遊伴。我們相互招呼。她們高興地說:“這飯館還真不錯。”
我進去了,坐下來,點了一個鰨魚,回答是沒有了。我隻好換成箭魚。坐在那兒等上菜時,我環顧四周,吃客們大都是老頭老太太。
魚來了,盤子裏還有煮得稀爛的花色蔬菜,倒真的是大盤大碗。我坐著慢慢地吃,晚餐結束時,我已經深信不疑,大盤大碗是鵝舍飯館的唯一特色。
中國的黃果樹瀑布是最有名的,隻是我無緣一見。見過優山美地的瀑布,飛練直瀉,濺珠噴玉,原也極好。到了尼亞加拉,坐著船,裹著藍色的雨披,頂著激流直趨大瀑布的底部,在轟轟的水聲和滿船人的尖叫聲裏,水珠如暴雨般打得人睜不開眼,我用雙手盡力抹去臉上的水,仰望滾滾水霧裏如一麵巨牆般壁立的尼亞加拉瀑布,才明白什麼叫做天下第一。
尼亞加拉瀑布的水來自四大湖,在這兒一瀉千丈,形成大小三個瀑布。一個大的屬加拿大,兩個小的歸美國。三瀑合流,水勢湍急,在瀑布的下遊切出幾英裏長的懸崖絕壁是為尼亞加拉峽。尼亞加拉河最後注入安大略湖。我去過那湖,寧寧靜靜一望無際,哪裏有半點飛瀑激流的影子。
“一萬年前,它曾經在這兒。”灰線旅遊售票處的老人在地圖上瀑布的下遊某處指點著。一萬三千年前,冰川倒退,瀑布出世。一萬年滔滔流水,硬是一絲絲以極柔極無定形之物磨去極剛之岩石,讓瀑布一步步後退,終於有今天的地圖,今天的尼亞加拉小城。這城市全靠瀑布而生存,而這兒人人都知道,瀑布繼續在後退。
“一萬年後,它就沒有了。”售票老人說。
“要一萬年呢,誰管它。”一對買票的年輕人說。
老人笑道:“一萬年後我可是還打算回來的哪。”
太陽落山後,我又去了瀑布。瀑布在夜裏有特殊的燈光照明,比白天又是一種風致氣概。我站在上遊離瀑布不遠處,低頭注視滔滔急流奔騰然後消失在瀑布跌落處,前赴後繼。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一萬年後,沒有了瀑布,還會有小城嗎?
這是一夥大膽妄為的人,著實的要名不要命,為了從瀑布上遊隨著滾滾流水一起跌下瀑布去,竟然不惜冒生命的危險。在二十世紀,已經有十五個這種勇士奮不顧身,他們有的成功了,有的則粉身碎骨。
十五個人中有男有女,真是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能幹。二十世紀的第一位瀑布挑戰者竟是個四十三歲的密歇根中年女教師AnnieTaylor。一九○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她成為第一個躺在特製的密閉木桶裏衝下尼亞加拉瀑布的人。她成功了。於是,後來者不絕於途。成成敗敗,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數。
小城的人們把成功者和遇難者的事跡都收集起來,辦起一個小小展覽室向公眾開放。成敗本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種把他們與我們這些平常人區分開來的冒險精神。
第十五個是來自加利福尼亞、三十九歲的RobertOveracker。他在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駕著噴射滑水板,背著一個降落傘飛下激流,一個埃及遊客用他的老舊照相機拍下了那個令人屏息的瞬間。降落傘出了問題,沒有按計劃打開。Overacker葬身於尼亞加拉瀑布,那張照片擺在展覽室裏,成為人們對他永遠的紀念。
許多在尼亞加拉瀑布遇難的人都屍骨無存。於這些挑戰者,這是他們與尼亞加拉瀑布、與自然最後生生死死的結合。
尼亞加拉瀑布的加拿大部分高五十四米,美國部分高五十六米,瀑布上遊激流滾滾,為良好的水力資源。本著旅遊和工業兼顧的精神,美加兩國共同控製瀑布資源,白天遊客高峰時段瀑布流量約為每分鍾十六點八萬立方米,夜晚減少。瀑布水源約有一半在上遊為兩國水電廠截取並平均分配,總發電量達四百四十萬千瓦。邁阿密風情
過去
在佛羅裏達的南部,人的蹤跡已經存在了一萬年。尋找陽光的印第安人從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亞一步步走向東南,落腳在這片亞熱帶土地的河流兩岸。沒有金屬,他們用大西洋的貝殼做成粗陋的工具,逐漸開創出自己的天地。七千年前,他們定居下來。四千年前,他們開始有了農業和手工業。印第安人的生活是平靜的。太過平靜,幾乎不往前流動。一千年,一千年,就這麼過了。轉眼之間,已是十六世紀。
大西洋彼岸,一個小小卻野心勃勃的國家西班牙在歐洲崛起,以無比的冒險精神走出古老的大陸尋找新世界。一五一三年三月三日,一個叫胡安·龐斯·德·裏奧(JuanPoncedeLeon)的西班牙人從波多黎各出發,北上尋找一個叫做比米尼的傳奇島嶼,據說島上的泉水人喝了可以長生不老。裏奧沒有發現比米尼島,卻在一塊嶄新的大陸尖端上登岸。他把它叫做佛羅裏達①,並以西班牙國王的名義,宣布它成為西班牙的領土。當時,佛羅裏達的印第安人大約在三點五萬至十萬人之間。
在以後的半個世紀裏,西班牙人不斷嚐試征服這片半島,然而他們不是當地人的對手,亞熱帶猖獗的蚊子更令他們望而卻步。法國人乘虛而入,於一五六二年在佛羅裏達建立起一個據點。西班牙王菲利普二世震怒,調兵遣將,居然將法蘭西趕出佛羅裏達。同時,對印第安人的懷柔政策開始收效,土著們對西班牙人的態度大大改善。可是,時不再來,英國在新大陸後來居上,勢力大增,把佛羅裏達攪得不能安生。西班牙當然不樂意,於是在一七四三年夏天在今日的邁阿密一帶建立了一個據點,然而不成功。二十年後,英國和西班牙的七年戰爭結束,佛羅裏達成為英國領土,西班牙二百年的統治告一段落。當西班牙人撤離佛羅裏達時,大批印第安人也隨之而去,進入古巴。
英國人來了,花了整整二十年工夫想住下來,可是也不成功,便幹脆把佛羅裏達還給了西班牙,換來巴哈馬群島。那時的西方列強還沒顧上東方的肥肉,一門心思都在美洲。
西班牙再接再厲,嚐試移民佛羅裏達,有人住到邁阿密一帶來了,然而不踴躍。同時,巴哈馬人和被白人趕出佐治亞和北佛羅裏達的薩米諾裏(Saminole),印第安人也來到佛羅裏達,逃亡的黑奴更是將佛羅裏達視為天堂。在佛羅裏達邊界,西班牙人和新成立的美利堅合眾國糾紛不斷。西班牙不勝其煩,最終決定放棄佛羅裏達,把它賣給了美國,得款五百萬。新政府承認老移民們的土地為合法擁有,更鼓勵大批新移民南下佛羅裏達。住了一萬年的印第安人怎麼辦呢?美國政府命令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