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愛出門,然而,每隔一段時間也願意出去走走。早九晚五的刻板日子過久了未免乏味,跑出去散散心,換換環境,拋開一切,徹底裝一場糊塗,十天半月以後回來,再重打鑼鼓,將原本唱著的角色繼續唱下去。可惜光陰似箭,這麼著反複幾次,日曆便換一本了。
我的一些朋友,尤其是老中們,似乎都有極好的適應性。雖然都住著幾臥幾浴的獨家房舍,早晨必櫛沐如儀後才肯邁出大門見人(據一位朋友獲全體女士一致讚同的體會,隔夜吹的頭發第二天早上便無“新鮮感”)。一說出門,卻都十分地能將就。有通宵開車的;有一夥人擠到一間汽車旅館房裏過夜的;野營更是家常便飯,帳篷一搭,便鑽了進去。有一位還曾感慨萬分地說,當今之世,竟沒幾個人有在海灘上月光下鋪著大花毛巾躺一夜,聽風聲濤聲、數星星、唱歌的情調。
我卻不行。我願意開車旅行,卻不願開通宵;我可以住簡陋的汽車旅館,卻不預備與家人以外的旅伴合房;如果營地有獨用的衛浴設備,野營是可以的,否則免談;海灘上恐怕沒有抽水馬桶和淋浴噴頭,所以當星星數過,歌唱完以後,我必得卷起毛巾走回度假屋或旅館去。一句話,我在夜晚必定得如鳥雀般棲到一個巢裏去靜靜地不被打擾。提著行李,在前台辦了手續,取了鑰匙,當房門輕輕在我身後關上,我踢開鞋子,一盞盞地扭亮房間裏所有的燈,到浴室裏爽爽地衝一個澡,換了便衣,用散發著淡淡漂白粉氣味的雪白大毛巾擦著頭發,然後半拉開雙層窗簾,慵慵懶懶地對著窗口在沙發上坐下來,喝一杯飲料。窗簾、牆壁和關閉的門將我和外邊那個原就陌生的世界隔開。這兒,誰都不認識我,誰都不關心我,誰都不期望我,誰都不理睬我,誰都對我不感興趣。在這兒,我可以徹底剝下所有的包裝和麵具放鬆自己,做回我自己。所以,我不願意與別人合房,不能讓任何一點兒世俗的聯係破壞我的孤獨。而同時,在這兒又有現代文明帶來的種種舒適。我不願意喝溪水,不願意一身臭汗鑽在毯子裏挨蚊子咬,更不願意提心吊膽,屏著氣、踮著腳進到那種原始古樸的“五穀輪回之所”裏麵去。我出門的目的之一是調整心情,我需要那一份與世隔絕,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的感覺;也需要現代文明來保障我身體上的舒適和慵懶。我此生也許永遠不會看見內華達山脈海拔三千四百米高處明亮的星辰,便是因為那兒雖然有孤獨,卻沒有自來水。
我生於城市,長於城市,住於城市,我終究隻是個城市人,早已被現代文明慣得不成模樣。在這個號召“回歸自然”的世界上,我居然還有許多同道。照其中一位的話說,我們是一群“從一個希爾頓酒店遠足到另一個希爾頓酒店”的俗人。我有時想到自己的俗,也會慚愧,然而終究不能改過,人生卻已過半,也就將就著隨它去了。
(二)
所以,偶爾出門時,我還是提著行李,讓出租車將我從一個個機場載到一個個旅館。現代文明當然舒適,這舒適卻要花錢買。於是,食宿全包的“因公出差”便成為出門的一種極妙方式。將信用卡、機票與駕駛執照放到一起,便瀟瀟灑灑地走了。旅館早已定好,當然不是汽車旅館;而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也不至於優越到高級酒店總統套房之類。住來住去,總是希爾頓、凱悅那麼一些。不大不小的房間,一張床(有時兩張)、兩張沙發、三盞燈、十八個電視頻道,浴室裏掛著大大小小的毛巾,雪白,然而不一定柔軟。衣裳掛到壁櫥裏,筆記本擺到書桌上,夜來躺在床上若不想看電視,床頭櫃的抽屜裏多半能找出一本聖經。
住來住去,都一樣。隻有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的Sofitel酒店。進門時,看見深湖綠色的床罩上擺好一隻白信封,是一封短簡,說些千篇一律歡迎的話。然而,信首的稱謂卻不是常規的“親愛的顧客”,而是實實在在的“王女士”。光憑這個稱謂,就令賓至如歸,勝出別家一籌。及至晚上睡覺時,拉開床罩,雪白枕頭上滾下來一顆巧克力糖。拿起來,立刻剝開金色的包裝紙吃掉了。歐洲的巧克力,比美國的細膩。一顆糖能值多少,出門人,要的是感覺。
(三)
所以,當我那年春天去到邁阿密,在下榻的旅館登記處驗過信用卡,拿了房間鑰匙上樓時,心裏念叨的也無非是這“都一樣”。不料開進門去,卻吃了一驚,床沒鋪,地沒吸,浴室裏亂糟糟,嚇得連忙抽身出來,提了行李回頭到登記處去。“房間還沒收拾?”漂亮的前台小姐一臉驚訝:“計算機上說已經整理好了呀。真對不起,我這就給你換一個房間。”
換來的房間在五樓,踏進去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書桌上擺著煙灰缸,看來佛羅裏達不像加州那樣禁止室內吸煙。本打算再下樓去問問有沒有“吸煙房”和“不吸煙房”的講究,卻又懶得動,想想自己也不是什麼金枝玉葉,就心平氣和起來,照老例關了門,踢開鞋子,一盞盞扭亮了燈,打開行李,便去洗澡。等頭發吹幹,已近午夜,我鋪了床,原準備睡覺,不想這房間正對著旅館的後庭,院裏正開著派對,雖然窗戶緊閉,音樂聲仍然陣陣而來。我隻好略為變通,先躺下去看看邁阿密的電視,然而,找遍整個房間,連床底下枕頭邊都看過了,卻不見電視遙控器的蹤跡。知道什麼叫做壓垮駱駝脊背的最後一根稻草嗎?這就是。
我關燈,用枕頭捂住耳朵,睡覺。
次日一早,我便下樓找到服務台,“反映”了遙控器的事。小姐神色鎮定,問我:“你要個遙控器嗎?”
我倒驚訝起來,反問道:“難道每個房間不該都有個遙控器嗎?”
她想想,同意道:“這倒也是。這樣吧,我會告訴有關部門送一個來。”
六天以後,我又出現在服務台,結賬。小姐一麵送上八百多塊的賬單讓我簽字,一麵笑吟吟問:“住得怎麼樣?”
退一步海闊天空。我笑吟吟答:“很好,很好。”頓一頓,實在忍不住,便說:“隻是房間裏缺一個遙控器。”
“啊,”小姐說,“真對不起。我會告訴有關部門送一個去。”
(四)
你真沒法發火。大堂前台的小姐永遠彬彬有禮對你微笑。你實在不必去研究這笑容有幾分深度,這是職業訓練。大旅館的員工都訓練有素,他們的待遇在服務性行業裏也算不錯,福利齊全。年輕貌美的,可以坐服務台、餐廳、酒吧;有專長的,可以做維修安裝;有學曆有經驗的,可以做管理人員;若是英文破破卻舍得下力氣的,可以做清潔工人。旅館的清潔員工很多是少數族裔或是新移民。如舊金山的一家星級旅館,在走廊裏推著毛巾被單車或是在大堂裏打掃的員工有許多是中國人或是菲律賓人。不要以為他們都窮,有幾位家裏都開著飯館或衣廠,夠得上“資本家”一級,然而他們在旅館擦窗子掃地,一幹十幾年。問起來,他們多來自東方的鄉間,有著農民式的淳樸和精明。旅館員工有工會組織,輕易不會被解雇,種種待遇也必須說得過去,不然工會就會組織罷工。清潔工起薪一小時七八塊錢,以後慢慢往上加,做長了,便有十多塊錢一小時。然而,旅館提供的全套保險和退休計劃才是這些“資本家”們真正在意的地方,你隻消跑一趟醫院,便會立刻明白醫療保險的重要;你就是用腳跟想,也能想象得出年老退休後金錢的重要;你隻消會做四則運算,就知道這些保險計劃之類要多少錢去培植。這筆錢現在由旅館老板包去,是多麼好的一種感覺;而且,旅館員工吃得多麼好啊,趁別人一個眼花,還可以順手牽羊豐富自家的飯桌。小焉者往提包裏塞幾盒飲料,膽大的居然能將冷凍的鮮蝦一大盒一大盒搬出門去。我不想責備他們。他們賺多少錢?旅館的高級主管又賺多少?我所關心的隻是房間清潔,水道通暢,遙控器、文具一件不缺,至於旅館用什麼手段獲得高質量的員工並且讓他們幹得不願離開,就不幹我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