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3 / 3)

在另一家店裏,我買下兩張藝術明信片,是一位當地攝影家的作品。一張是佐治亞著名的土產花生;另一張黑白的,是一種五瓣的淺色花朵,背景是那種典型南方小屋的前廊。我以為是桃花,回旅館後細看,才發現明信片背後細細的字,道是“山茱荑”。

回來後,我把明信片包好,放到同事貝蒂的桌上。

貝蒂:

我來到亞特蘭大後,才發現我住的是我們一九九三年來開會時你住的旅館。在那個溫暖的五月夜晚,我們幾個同事一起走到地下世界商場去玩。半路裏,我們碰上個要飯的,你給了他一塊錢。我們在蒙特飯館吃的晚飯。那飯館裝修成一艘船模樣,店堂裏養著鱷魚。

我隻是想告訴你我還記得那些日子。

那時,我是個初入行的新手,在在顯露出青澀。我在威斯庭桃樹廣場旅館的大堂裏等貝蒂下樓,被周圍的金碧輝煌暈得眼花繚亂。我很感激貝蒂,她確實給過我許多幫助。五年過去了,我重訪亞特蘭大。從桃樹大街上,我自信滿滿地走進旅館的巨大旋轉門。

這兒的人不知道什麼叫謙謙君子。你越謙虛,他們越看不起你。

很早之前,我就讀了《飄》。那時我正迷著《紅樓夢》,所以對《飄》印象最深的隻是書中人物中國化了的名字。郝思嘉、白瑞德,真是再正統不過、醇厚典雅、紳士淑女的中國名字,遠遠勝過我的同學陳領弟和張大寶。我最喜歡的人物則是那位滿口“俺、俺”的黑嬤嬤。要過很久,我才豁然醒悟,原來所謂餓狼陀就是美國南部大城亞特蘭大。

我的父母都是在“舊社會”生長的,對好萊塢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影片相當熟悉,他們談論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就像我們談論鞏俐和薑文。我對西方電影的偏好一直是歐洲藝術電影。幾年以前,我才看了《飄》,還是錄像帶。是部好電影,不過沒有使我特別感動,隻是記住了思嘉小姐那種狐狸與狼混合起來野性而又精明的眼神和白船長唇邊永遠的譏諷微笑。名著改電影,少有成功的例子。比起《紅樓夢》,《飄》還不算失敗,至少主角們很稱職。不過,那也可能是我的主觀感覺,我的西方文學藝術修養畢竟遠遜於中國文學藝術修養。

然後,我才知道了一些關於《飄》的作者的事跡。瑪格麗特·蒙娜琳·米歇爾(MargretMunncrlynMitchell)於一九○○年十一月八日誕生於亞特蘭大的一個律師家庭,家族中出過不少軍人,她從小也就聽了不少南北戰爭的故事。瑪格麗特十八歲時,美國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致使她的未婚夫在法國戰死。翌年,母親逝世,瑪格麗特因而輟學,回家接任女主人的職務照顧父親和哥哥。一九二二年,她與私酒商本瑞·奧普蕭(BerrienUpshaw)結婚,並且為了貼補家用就職於亞特蘭大雜誌社,周薪二十五美元。兩年後,她離婚,並於一九二五年七月同雜誌社的編輯,也是當年的追求者之一約翰·馬希(JohnMarsh)成婚。不久,瑪格麗特便因健康關係辭去雜誌社的工作。

馬希夫婦婚後住在亞特蘭大的月牙街(CresCentStreet)九百七十九號。他們的門上貼了兩張名片,一張寫著“約翰·馬希先生”,另一張是“瑪格麗特·米歇爾小姐”。在那個年代裏,合法夫婦而居然以“先生”、“小姐”昭示世人,實有些驚世駭俗。著名的亞特蘭大報人拉爾夫·麥格爾(RalphMcGill)回憶道:“一些外人大為震動,可是她的朋友們都哈哈大笑著說‘這就是佩琪’。她是個大大的女權主義者,一個意誌堅定的自由女性。”也就是在這個狹小的單居室公寓裏,瑪格麗特完成了《飄》的大部分寫作。

瑪格麗特辭職後一直在家養病,以丈夫從圖書館為她借來的書消磨時間。約翰出主意要太太試試寫作,並且買回家一架打字機。瑪格麗特問丈夫她該寫什麼,回答是:“寫你知道的東西。”兒時所聽的那些南北戰爭故事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瑪格麗特開始寫作。她沒有張揚,沒幾個人知道她在寫書,隻有她丈夫可以讀她的稿子。書寫完了,瑪格麗特不讓人讀,也無出版的意思。她的一個離開亞特蘭大去紐約的麥克米蘭出版社工作的朋友“忍無可忍”,向上司拉珊(Latham)透露了消息。拉珊後來去亞特蘭大出差為出版社尋找南部新秀作家,盯住瑪格麗特拚命盤問,瑪格麗特卻一口否認。

拉珊要走了,他最後一次詢問瑪格麗特稿子的事,卻還是失望而去。當時,瑪格麗特的幾個朋友在場。拉珊回了旅館,朋友們卻繼續同瑪格麗特糾纏不清。一個朋友狡譎地說:“我覺得你不像個能寫出成功作品的人,你並不認真要做個小說家。”

這話激惱了瑪格麗特。她飛車回家,把散亂的稿紙摞成一堆,塞進一個箱子裏,奔回拉珊下榻的旅館,把他叫到大堂裏,說:“在我改變主意之前拿走。”

《飄》於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出版,頓時洛陽紙貴。次年,《飄》獲普利策獎,半個多世紀後,它的銷售數僅次於《聖經》。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同名電影舉行首映式。我看到它,已是五十多年後。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一日,瑪格麗特因車禍死亡。

讀過《飄》,尤其是看過電影的人,一定都不會忘記那場吞噬亞特蘭大的火。一百多年後,一九九四年九月,當時已相當破敗的瑪格麗特故居被人縱火燒毀。當地熱心人士多方奔走籌款,亞特蘭大人卻響應寥寥。最後,德國公司Daimler-BenzAG慷慨解囊買下了它,開始修複。一年後,一九九六年五月,正當修複工作的收尾階段,它再一次遭人縱火。幸虧熱心人士和德國公司都鍥而不舍,再接再厲,瑪格麗特故居才最後得以修複一新,向公眾開放。

我興衝衝地去了,滿腦子十二棵橡樹農莊的古老和典雅。去得晚了,故居已經關閉,我湊著雕花鐵柵往裏看,看見一棟嶄新的老房子,不算大,南方風格,靜悄悄立在五月的夕陽裏。

油漆、花草、鐵欄,一切都嶄新,新得像是一個夢,完全不真實。我寧願看見一棟古老的建築,刻著歲月的痕跡,讓我悄然走進去,踏著樓梯,走進垂著沉甸甸窗帷的房間,在堆著鴨絨被和枕頭的床腳坐下,聽媚蘭、思嘉和瑞德們用南方優雅的口音說著話。樓下有響動,那該是嬤嬤在監督傭人們預備飯菜。然後,火燒起來了,照亮亞特蘭大的夜,屋裏沒點燈,火光卻把窗帷和人臉都照紅了,瑞德的馬車飛奔而來。

那是亞特蘭大曆史上不可磨滅的一天。一切成功的文學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從它們你可以聽到曆史的聲音。而一切成功的文物保護也有一個特征,那就是它把你帶回進曆史的隧道。當舊銅幣上綠綠的鏽跡被擦掉,又用上光油打磨得鋥亮,什麼東西也就都沒有了。

五環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