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禁書者也,多同專政相連。唯其無民主,方有知識禁止,亦是對民智的侮辱。中國曆朝曆代,素多禁書,禁而難絕,終有雪夜讀禁書這類快事。國民黨時代,禁的是共產主義。到了共產黨時代,對西方某些思想也有宣傳上的紀律。兩代皆禁者,有《肉蒲團》。現在的中國大陸開放多了,卻並非百無禁忌,色情之類,異端邪說之類,還是要禁的。誰有這個禁的權力?政府。

在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堂堂正正寫進憲法的美國,似乎不應有禁書一說。然而有,雖然其定義略有不同。聯邦政府是不敢禁的,否則定會招來一片指責聲。誰禁?曰:“人民。”以何標準?曰:“自由心證。”

如果一個學區的官員或家長們認為某本書未成年人不宜,這本書就可以從學校和公共圖書館裏消失;如果一個書店的老板不喜歡某本書,這本書就不能在他的店裏出售;如果一個地方教堂覺得某本書不合上帝的意,這本書消失的範圍往往視教堂的勢力而定。禁絕的理由不一,但多數同性或種族有關。如馬克·吐溫的名著《湯姆·索亞曆險記》,名列美國圖書館聯合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百種受禁圖書名單第八十三位,據說便是種族問題的牽連。一些黑人不喜歡它,因為書中用黑鬼等侮蔑性的字眼來稱呼黑人;一些白人抵製它,因為書中讓黑人白人可以交友往來。都二十世紀末了,居然還有如此小心眼,作家泉下有知,想必也啼笑皆非。

美國圖書館聯合會的這張單子是根據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九年這十年內該會的知識自由辦公室記錄在案的五千七百一十八個有關書籍受到禁止的案例開列的。單上的前五名分別為《恐怖故事》、《爸爸的室友》、《我知道籠裏的鳥為什麼唱》、《巧克力戰爭》以及馬克·吐溫的另一名著《哈克貝利·芬曆險記》。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名列第十。而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和當代優秀的美國黑人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東尼·莫裏森的三本小說《最藍的眼睛》、《被愛》和《所羅門之歌》也榜上有名。有意思的是,許多列在名單上的書籍同時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今年的推薦書目,真應了那句話:一個人的食物是另一個人的毒藥。

嚴格說來,對書籍的禁止行為在美國是違背憲法,可以被起訴的。可是,這種行為多數悄悄地發生在窮鄉僻壤、風氣閉塞的地方,天高皇帝遠,社會效應微弱。一方麵是許多禁止行為根本是局部現象不為外人所知,據圖書館聯合會的估計,實際發生的禁書案例是記錄在案的案例的四五倍之多;另一方麵,就算作者從某種渠道發現了自己的某本書在某個總人口七十九人的小鎮被禁,難道還真的去打一個曠日持久且得不償失的官司?通常,作者隻是置之一笑,不去追究。而作者不出頭,政府當然也樂得眼開眼閉,以節省納稅人的錢。所以,在今日的美國,也依然有小孩子們不知湯姆·索亞或哈利·波特的。

美國的物質文明之豐富為天下所承認,但美國一般民眾的“民智”程度卻往往顯示出出人意料的同自大交織的貧乏和膚淺。拜美國數十年媒體自由宣傳所賜,許多美國人至今仍然把中國想象成集落後貧窮之大成,是為一例。自家門裏的禁書,也是一例。我看的書少,對大部分的禁書不能發表意見。但是,東尼·莫裏森的《被愛》我是讀過的。那本書獲得一九八八年的普立策小說獎,作家以深厚的文字功力和藏而不露的感情,通過主人公殺死親生女兒的極端行為,強烈傳達出“不自由,毋寧死”的信念。

多年以後,被殺死的叫做被愛的女孩的靈魂回來了,母親和女孩,殺者和被殺者,終於向彼此傾吐出創傷永難平複的心靈裏那種深不可測的愛。

被愛。

你是我的姐妹。

你是我的女兒。

你是我的臉。你就是我。

我又找到你了。你為我回來。

你是我的被愛。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然而,靈魂終究不能在陽世久留。女孩走了,漸漸,被人遺忘。

這不是一個世代流傳的故事。

在一百二十四號後麵,在溪流邊,她的腳印時隱時現,時隱時現,真個眼熟。要是一個小孩或是大人把他的腳放進她的腳印裏,腳同腳印都會恰恰相合。把腳拿出來,腳印就再次消失,就像從來沒有人從這裏走過。

一切痕跡都漸漸湮滅,那被遺忘的不僅是腳印,還有流水,還有水下的一切。餘下的都隻是天氣情況。那不是被遺忘者和不分明者的呼吸,那是簷間的風,是春天裏化得太快的冰,那隻是天氣,決不是尋求親吻的喧嚷。

《被愛》。

自從我在幾年前讀了這本書,我一直將它到處推薦。

“九一一”祭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一個普通的工作日。

早上七點半,我如常出門上班。加州的初秋天氣,涼暖得宜,日和風細,鄰居家正在澆園子,自動噴頭轉來轉去,水聲悅耳,霧氣裏幻出七彩光圈。我對遛狗的老頭笑笑,說聲早安,順手拔掉自家門前一株野草。

我是坐小火車上班的。我喜歡它的安靜,它的準點。早晚高峰時段乘客多是沿線的白領上班族,整潔莊重,互不相擾。火車開了一陣,我聽見乘務員在喇叭裏說話:去舊金山國際機場的乘客請注意,機場已關閉,所有航班取消,我們目前不知道何時恢複運行。反複說了兩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