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舊金山機場前一陣子誤點不斷，今天大約誤得不可收拾，隻好關門整頓。我一邊看報，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車廂裏依然靜靜的。乘客們如我一樣，都是早起趕著去上班的人，對舊金山機場航班的誤點取消等也早已見慣不驚，聽了廣播，都連眉毛也沒動一根。
火車進站了。
我走進車站的停車場，取了車，向公司駛去。那是九點鍾左右。我順手開了收音機，聽新聞。
我聽見了。紐約出事了。世貿大廈，沒了。是今天早晨的事。當我起床盥洗，當我的鄰居的草坪和玫瑰花上沾滿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的水珠，當哈利老頭的狗兒蹦跳著，在油加利樹下蹺起後腿撒尿，就在那個時刻，在一千五百公裏外，世貿大廈，這紐約的象征，在曼哈頓繁忙的早晨，竟然被什麼噴氣機撞了，轟然倒塌。
我的車滑進公司停車場的車位，我坐在車座上，索索發抖，動彈不得。我曾在東河上遠眺曼哈頓，看南北二樓比肩而立。我不相信，不相信，它怎麼會倒塌，它怎麼可能倒塌？！
好一陣子，我才下了車，急急地走進公司去。公司的大電視開著，前頭站了好大一堆人，個個麵容凝重。我走過去。於是，我看見那架飛機，盤旋半周，幾乎是優美地向著世貿大廈一頭撞去。電視是慢鏡頭，一遍遍地重播。這不像是真的，這是好萊塢的經典，紐約城在好萊塢已經不知道被毀滅了幾次，這隻是又一場戲，拍得好，拍得逼真。
這一天，無數美國人在電視屏幕前目瞪口呆，他們知道這是真的，卻寧願相信這是假的，是一場戲，一場夢。無數人淚流滿麵，如大夢初醒。
這一天必載入美國史冊。這一天，一貫自我感覺優秀，隻有出拳打人沒有被人打的美國人終於認識到一個痛苦的事實：美國本土不是保險箱。
這一天，數千美國平民在頃刻間家破人亡。看著新聞照片上那些在絕望中跳出大廈窗戶的普通男女，你會感到血液在血管裏先是加速流動，然後凍結。這一拳疼痛徹骨，因為你看到，那些犧牲者是同你一樣的普通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從這一天以後，多少人的生活和思想劇烈更變。美國人本來就生活在今天，“九一一”之後，人們更加執著地緊緊抱住了今天。
我是幸運的，我的相識中沒有一個死去。然而，我們都逃不脫波及。這一天，我的一個同事正在華盛頓出差，他住的旅館距五角大樓隻有幾個街口。他聽見飛機聲，奇怪它為什麼飛得如此近。然後，他聽見巨響。頃刻間，那個旅館已經成為救援大本營，他看見血，聞到煙，他驚慌迷惘，他更慶幸自己的運氣。他等不及地打電話回家報告平安。這一天，華峪往紐約的哥哥家不知撥了幾個電話。他哥哥教書的學校就在世貿大廈附近，心理學教授課徒之餘經常在這一帶喝咖啡逛書店。晚上，教授夫人發來長長一個電子郵件，我們懸了一天的心才塵埃落定。這一天，教授沒有去曼哈頓，同太太一起，到一個慈善組織作義工去了。“天耶命耶，”夫人感歎，“偏偏選對了時間，去對了地方。”然而，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同事和華峪的哥哥才能夠逐漸擺脫心理的陰影。“他的好幾個學生當時在世貿大廈的公司裏實習。”教授夫人後來告訴我們：“都死了。每次他去授課，看見空著的座位，心就發痛。”突然間，素來自掃門前雪的美國人個個交遊廣闊，個個都能說出至少一個某某或某某的某某在“九一一”這一天的不幸或幸的遭遇。一副眼鏡、一張臨時更改的機票、一隻未洗的咖啡杯、一段在最後時刻留在愛人電話答錄機上的遺言，還有那些與單身人相依為命的貓狗，哀哀惶惶，轉瞬間無家可歸。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九一一”，恐怖分子的傑作，美國外交政策的苦果。美國在外交上的霸道有目共睹，囂張到跑到一個主權國家，把人家的總統揪到美國的程度。在曆史漫長的巴以衝突中，美國對以色列的偏袒更是連美國國內的一些開明猶太人都覺得不安。這沒辦法，猶太民族向來團結，美國親以色列的猶太人在政治和經濟方麵的影響力更非巴勒斯坦人所能比擬。但是，公平地說，美國人民不應該對美國的外交政策負責。許多美國人對本國的外交政策不以為然，在這個一向推崇勝者的社會，許多人出於本性中的善良公正而批評以色列的跋扈，同情巴勒斯坦的處境。美國人天真爛漫，但一般還沒有天真到把政府、國家同人民混為一談的程度。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同美國政府畫等號，也沒有想到別人會這麼做。此所以“九一一”在美國人民心中造成的傷害如此之深重，他們根本想不到美國政府的債會算到他們的頭上。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無憂無慮、歌舞升平的美國人民直接或間接地目睹數千無辜的人慘烈死去，看著他們引以為傲的世貿大廈轟然倒塌，看著死難者的親人手捧遺像目光呆滯，欲哭無淚，加上媒體在以後的長長日子裏無所不至地煽情，請讀者，設身處地，想象一下他們感受的傷痛和不寧!即使是我，一個中國人，絕對反對霸權主義，絕對同情弱小國家和民族，斯時斯地，也能夠真切地體會到美國人民所受的打擊。正如我的一位英國朋友所說：如果恐怖分子駕駛軍機直搗白宮，真不幹他屁事；但是他們不該劫持民用客機，不該在上班時間把槍口對準世貿大廈裏數千無辜男女，那裏麵甚至有許多穆斯林。人孰無死，但人總熱愛生命。那十九個人，能豁出自己的生命，為一個他們所堅信的理念，其行為之本身至絕望悲壯之極致，足當一個“烈”字。但是，普通的美國人民何辜？他們不應該成為政治宗教祭壇上的犧牲。就事論事，“九一一”是一起成功的恐怖行動，但不知組織人有沒有想到，正是“九一一”把美國人民推向美國政府，紐約市長一夜之間成為英雄人物，美國總統的民意分也水漲船高，乘機拋出不知所雲的“邪惡軸心”說，利用“九一一”和美國人民推行他的外交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