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車的乘客就簡單多了。多是沿線的上班族,又多是矽穀的白領。依美國的公車文化,莊敬冷靜,奉行魚貫而上的原則上了車,找一個座,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去了。乘客除閉目養神的,一大半都不閑著,多數人讀書看報,工作狂的一族則看文件或是打開手提電腦。車廂裏不時有鈴聲響起,是某人的手提電話,然後就嘰嘰咕咕說個不休。有那些不知忌憚的,前後半個車廂就都知道了那人今天晚上的安排。火車嗚嗚叫著,一個個城鎮在窗外閃過。隻要火車不撞死人(每年僅數次),幾乎天天正點運行,從舊金山到聖荷西一個半小時,無風無雨,冷氣暖氣,實在為天天早出晚歸的上班族提供了疏解。新移民現在偶爾也坐坐火車,去看望住在聖荷西的女兒。新移民的第二代如他們的美國同齡人一樣,大多在大學時代就離開了父母,也離開了中國城和舊金山,他們早就學會了美國的公車文化,後來又學會了開車,他們不再依賴公共交通,不能再為舊金山所局限。而新移民也早就明白了獨立的美國精神,早就習慣了兒女的離去。新移民還是喜歡住在舊金山,一則舊金山有灣區最好的公交係統,讓新移民有獨立生活的信心;二則舊金山有中國城,有了中國城,新移民的心裏就似乎覺得離中國沒那麼遠。
列車員開始通報,聖荷西就要到了。女兒想必已開著車來車站迎接。新移民心情愉悅,忽然想起那天在市內公車上看見的“車報”來。那是安設在車廂裏的一塊小宣傳牌,上麵通常是一首詩或是一幅畫什麼的。那天,卻是短短幾句話,用著一個乘客的口氣:
“八月四號,下午六點鍾的樣子,我上了三十八路公車。人很多。姑娘,你站起來給我讓座。然後你就站在我旁邊,我一路瞧著你。你長得好看,更難得是心地好。姑娘,我有個兒子,是個牙醫,還沒成家,是個好孩子。如果你能見到這張廣告,願意的話,請聯絡七三一五二八八。”
新移民的英語已經學到可以看懂這塊宣傳牌了,不由得會心點頭,想天下父母心真是處處一般。此刻,坐在火車裏,想著那“車報”,心裏盤算,等下見了女兒,不管她愛不愛聽,一定要把終身大事的話再提一遍。
逛書店
於愛書者,書店是不可不逛的。記得兒時,我著實是家門附近一家新華書店的常客,營業員們都快認得我了。那時的書店都閉架,站在櫃台前,眼巴巴掃描著兩米外書架上一排排五花八門的書,可望而不可即,就立誌將來要做個書店營業員,把不花錢的書統統看個夠。零用錢極有限,大半從話梅桃幹裏省出,變了書本。一次,看中一本連環畫,無奈囊中羞澀,竟厚了臉皮站在櫃台前一氣看完才走掉。那位女營業員,已到中年,十分耐心地站在我身邊的櫃台內側等待著,一直到我翻過最後一頁把書還給了她,始終沒有發聲催促或勒令繳還。今日想來,尤對這種母性的寬容心存感激。
後來,書店裏就沒有幾種書賣了。
等到書店裏又有書賣了時,我逛書店的範圍也已擴大,常常跑到古籍書店外文書店科技書店去。書卻不常買了,因為我已經發現我的一個毛病,即買的書不會去讀,借的書才讀。外文書店門口有門衛,進門先亮工作證。上到二樓,一片都是盜版影印本,無怪門戶謹慎。那時,我正迎合潮流上夜校溫習托福,準備留學。一次,我寫了一封入學申請,拿去班上請老師潤色。過後,我按照中國人的禮節備禮相謝,斟酌後投其所好地買了一本新版的白石道人詞集,雅而不費,大得青目。一轉眼,也是十多年前事,二十四橋想必猶在,橋邊紅藥,今年卻為誰開?
再後來到如今,就在美國逛書店了。第一個光顧的是學校的書店,初來乍到沒幾天,買課本。課本出乎意料地貴,五十四塊九毛九分。準備了五十五塊現金遞上去,說是不夠。不懂。收款員是打工的學生,說一口滴溜溜、按時尚特意不清不楚的學生英語,不懂我為什麼不懂,臉上就顯出些不耐煩來。我懂這不耐煩,趕緊加上五塊錢脫身。回去悄悄問了同學,才明白還有銷售稅一說,平白地失掉幾乎一成的購買力。那本書我用了一學期又打折賣回給書店,由書店酌情加價後,以比新書便宜的價錢再次出賣,互惠互利,皆大歡喜。於搞自然科學的人,大學書店的最大好處就是它的高度專業性。至少在灣區,我至今未曾遇到如中國科技書店一類的去處,想要獲得正宗的專業書籍,去大學書店,基本上不會失望。美國大學絕對沒有什麼門衛之類檢查你的證件,書店這種可以賺錢的地方更是唯恐你錯過,最是走進去滿眼青春,叫人不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曾經是同樣的青澀,同樣的滿懷希望。
正如買了新鞋的人會等不及地穿著它從鞋店裏走出來,買了一本新書的人也等不及地要坐下來讀。美國人的生意經何其精明,許多書店便同咖啡店為鄰,有的甚至在店堂裏安上直通的便門。於是,這些咖啡店裏就多有讀著書的顧客,一杯咖啡在麵前的小桌上嫋嫋冒著白氣。帕洛阿圖的加利福尼亞路是斯坦福工業園區的“商業區”,短短的幾百米,卻開著幾打的餐館,衣服店、理發店、鏡框店、健康食品店等應有盡有,包括一家舊書店和一家新書店。新書店開在街角處,叫做印刷書店,兼賣報刊,裏麵還有個畫廊;隔壁就是一家咖啡店,幹脆地叫做印刷咖啡店,兼賣三明治及糕點。咖啡店頗為斯坦福大學的學生喜愛,經常有坐在那裏垂頭鑽研筆記的,據說連查爾西·克林頓都光顧過。然而,書店沒能熬過經濟衰退,關門大吉,一年多了,店麵始終沒能租出去。倒是隔壁的印刷咖啡店,依然人來人往,紅紅火火。可見,民以食為天者,須是能填飽肚子;精神糧食也者,終究排在三明治之後。
加利福尼亞路上的那家舊書店門麵不大,老板就是店員。書店的名字起得獨具匠心,叫做KNOWKNEW①,按字麵可以是“知知”,念出來則一語雙關,既可以解釋為“知新”,也可以解釋為“非新”,蘊藉脫俗,在在切合舊書店的身份。美國的舊書業發達,舊書交易會上,一本善版舊書的價錢非普通人所能問津。在“知知”這種店裏,顧客則多是普通讀書人,來看看絕版的書,也看看二手的暢銷書,逛逛,間或同老板攀談幾句。有時候,從一本不值錢的舊書裏也會產生意外的小小歡喜。華峪的姐姐有一次買了一本舊書,發現裏麵夾了一朵幹花。年代相當久了,花兒壓得平平展展,且完整,深紫色的花瓣依然鮮豔。誰是這書的舊主人?從在書裏頭夾花兒這種事來看,多半是個女子。這書有一百年了,中間轉了幾個主人?是誰,在何時何地,采下小小一枝野花,珍惜地夾到這本書裏?輾輾轉轉,一個世紀,真正是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