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2 / 3)

一輛汽車沙沙地駛過去,不知道為什麼短促地響了一下喇叭。一個長發青年,穿著時髦的撕開的牛仔褲,提一架收錄機晃過,搖滾樂在空氣裏震響了二十秒鍾,便漸去漸遠。樹影又伸長了點。

咖啡室裏還是靜靜的。金發姑娘還握著電話聽筒,聲音輕悄,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隻辨得出那充滿愛嬌且又略帶任性的腔調。忽然,她銀鈴似的短促地笑了一聲,坐在窗下的女子仿佛受了驚動,轉過視線去,看見一張健康、年輕、煥發的臉,盈盈的碧眼裏似乎已經盛不下甜蜜的笑意。

一個老婦人牽著五六歲小男孩的手踏進咖啡室。金發姑娘一眼看見,連忙捂住話筒,急促地說:“有顧客,我要掛斷了。等一下我有空再打給你,好嗎?……拜拜。聽著,傑米,我愛你。”放下聽筒,雙手攏了攏頭發,轉向老婦人,笑靨可人地打起招呼。

她坐在那裏,看著那有一頭披肩金發的姑娘高高興興地笑著,忙碌著,倒咖啡,拿點心,算賬收錢;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睛和豐滿的紅唇。她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似乎想做成一個愉悅的笑容,但這個笑容終未成功,像一朵還沒來得及開放便萎縮了的花。她垂下眼皮,把報紙翻過一頁,開始讀一則本地新聞。

金發的女孩子邁著輕捷的腳步轉出櫃台,開始收拾離去的客人留下的杯碟,擦抹桌子。從她身邊經過時,女孩子情不自禁,偷偷從眼角裏打量了她一眼。

這是個不大尋常的顧客。她常來,總是在午後四點多鍾;總是要一杯清咖啡和一方蘋果派;總是這樣淡描娥眉,微微地笑著,付了錢,說一聲略帶外國口音的“謝謝”;總是挑這個靠窗的角落裏坐,有時帶一份報,有時拿一本書。唯一在變的是她的衣飾,但來的次數多了,衣飾也終於重複著出現。

金發姑娘很快就發現,這顧客其實沒有認真地閱讀,甚至其實沒有認真地吃喝。雖然美國人恪守不打探別人私事的信條,十九歲的女孩子卻終於抑製不住對於眼前這夢一般神氣女子的好奇。進一步的發現是:當附近鍾樓的鍾當當報過下午五點,女顧客的頭就微微側轉,目光穿過玻璃窗,投落在對麵辦公樓前寬寬的白石台階上,再不移開。她臉上的神氣還是那樣淡然,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仿佛隻是在閑眺。但不知為什麼,女孩子本能地覺得,那雙似乎一無所見的眼睛其實是在注視,那漠然的外表下麵,有一種不可控製的期待。然後,在大約五點十五分到五點二十分之間,她起身離去。好奇的女孩子在女顧客不來的日子裏,也曾坐到那張台子邊上向著白石台階張望過,但望來望去,除了從那四道氣派的玻璃門內湧出的下班人流,什麼也沒有發現。

街上的人和車漸漸多起來。咖啡室裏,白發的老婦人小心地用手指把碟子裏最後一點點碎屑撮起來放進嘴裏,起身攜著小孩子慢慢走出去。門口卻一連踏進來好幾個顧客,眉間都洋溢著一天工作完結之後的輕鬆,笑著,都俯下腰,張望著櫃台,然後一個個報出想要的點心飲料來。金發姑娘也笑著,招呼著,忙碌著。又一個顧客從桌邊站起來走出去了,那新來的一群卻說笑著坐下去。

外麵,六條馬路之外,屹立著那座鍾樓,被陽光灑上淡淡的金橙色,黑色的大針靜靜地卻不屈不撓地一格格移著,終於指向鍾麵上方巨大的羅馬字“十二”。一連串的機械啟動了,響亮的鍾聲響起來,緩慢地、沉靜而莊嚴地響了五下。頓時,金融區無數的辦公室裏,電話掛斷了,電腦關掉了,打字機停了,男人和女人們把手頭的東西推到一邊,輕快地拉開椅子站起來,披上外衣,提起皮包往外走。無數雙腳從地毯上踏過去,走進電梯,走下樓梯,走向大門,最後,眼前一亮,一陣清新的風拂過臉頰,眼睛在夕陽下稍稍地眯起。在辦公桌後坐了一整天的人們走到街道上,快樂地吸一口室外的氣息。金融區活躍地騷動著,到處都是人和車。

氣派的高層辦公樓的四道玻璃門不住地開關著,人不斷地從門裏麵流出來。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興致勃勃的、心事重重的,單個的、成夥的……紅領帶、花領帶,藍高跟鞋、銀高跟鞋,從大樓的每一層上流下來,流出玻璃門,流下白石台階,然後流向四麵八方。

咖啡室裏,坐在角落裏的女子慢慢地把視線從白石台階上收回來,沒有留意到金發的女孩子正偷偷地從眼角裏瞟著她。有一刹那,她的眼神變得十分複雜,交織著滿足、失落、怨恨、溫愛、渴求、淒涼、驕傲和自暴自棄。但她立刻垂下了眼皮,當長長的睫毛重新抬起時,一切都已消失,餘下的隻是深井止水似的平靜和一絲淡到看不見的恍惚。她站起來,走了出去。

金發姑娘目送著她,腦子裏還在想著剛才看見的那個眼神,以致險些算錯了賬。十九歲的女孩子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那眼神,最後隻得聳聳肩膀,揚了揚眉毛。

那女子順著長街向東走,她前麵的一切都色彩鮮明地浴在夕陽裏。在她頭上是藍而明淨到叫人歎息的天空,氣派的玻璃鋼辦公大樓在夕照中幻化出璀璨的光彩。

她走進地下停車場的電梯,兩扇鋼門在她身後平衡地滑攏。電梯載著她向地下降去。

執法者

我朋友君,是那種好公民型的,連一張停車罰單都沒有的人。日前,卻為一樁區區小事上了法院,鬧得很不愉快。這也是她的性格使然,做人太認真。如今事情已過,她關起門來療傷,我卻以為她的故事有可以供華人借鑒之處。

事情起因很簡單。君去一家大商店購物,快步走過一條貨架間的通道。人比較擠,所以她隻能靠邊上走。偏偏兩個貨架之間沒有對準,有一個金屬托架的邊緣突出在通道裏一英寸許的樣子。那托架的頭沒有打圓,邊緣是銳利的。君匆匆走過,腿正撞在邊緣上,立刻皮破流血,尼龍長襪也被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