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3 / 3)

我沒動。在舊金山住了幾年,這種搖動雖不能說是家常便飯,我卻早練得處變不驚。我還是低頭看我的書。可是,燈隨之滅了。我抬頭,才發現原來我竟是唯一沒有動的人。我周圍的人都不見了,現在他們正一個個從桌子底下爬出來。

沒有人驚慌。舊金山的人個個都知道什麼叫做地震。我們收拾起書本,秩序井然地向外走。我們走出圖書館,聚集在館前的大草坪上,把書抱在懷裏,說說笑笑,滿心準備過幾分鍾,圖書館“解嚴”以後,就回去繼續看書。

好幾個幾分鍾過去了,圖書館還是沒有重新開放的跡象。然後,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消息,說是這次是個“大的”。一個工作人員出現在圖書館前,持著手提擴音器,讓大家疏散回家。人們臉上開始出現嚴肅。我們走出校園,想辦法回家。

五時四十一分,五級餘震。

馬路擠擠的。人人都忙著往家趕。偏偏斷了電,所有的交通燈都不亮了。公車站上站了一大堆人,伸著脖子,等那老也不見蹤影的車。許多人等不及,便站在路邊蹺著大拇指搭順風車。

公車終於出現,已經滿滿的,又盡力塞了一些進去,噴著黑氣開走了。電話已經不通,那時大哥大尚不普遍,乘客們彼此打聽著消息,卻總不能確切。車開了一陣,司機忽然宣布要繞道。就有一些人下去了。大多數人想想除了眼前的這輛車別無他法可以回家,便抱了豁出去的心留在車上,大有願隨去天涯海角的意思。那車七轉八轉了一大陣,總算回到原線行駛,於是我也終於在天黑之後回到家裏。沒有電,一團漆黑,冰箱裏的一切都在向室溫靠攏,自然也不能做飯。我摸到廚房裏,抓了幾片麵包。幸好水沒斷,麵包就著涼水,總算打發了肚子。電視不亮了,我沒有電池,所以收音機也不響。我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怎樣了,隻知道我還在,我的小窩還在。

那天,美麗的蒙特利灣因地震而引起海嘯;那天,舊金山歌劇院取消了莫紮特歌劇的演出;那天,二八○公路開裂露出條條鋼筋;那天,美國差不多半數的家庭打開電視機收看地震特別報道。那天晚上,我走出去。舊金山的這一片沒有受到什麼大損害,隻是斷了電。街上靜靜的,想是人都躲在家裏。滿地一抹黑。我抬頭看天,天上一片星光,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明亮燦爛。這是自一九○六年大地震之後舊金山第一次全麵停電,三天以後,供電才全麵恢複。

第二日天亮了看時,才知道廚房裏碎了幾個碟子。

後來,才知道海灣大橋的斷落,才知道馬連那區的大火。親戚朋友們紛紛打電話來問安,說起海灣大橋,都說在電視上看見了,都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接著又說,這地震帶啊,你還打算在舊金山住多久?

我說,起碼住到畢業吧。這次毫發未傷,下次不知何時,舊金山這麼多人,就是下次震死了,我還有一大批殉葬的呢。總而言之,生死有命。

後來,我就畢業了。我果真離開了舊金山,但是我仍然住在地震帶上。舊金山灣區太好了,叫人舍不得離開。住了十幾年,這兒就如我的第二故鄉。俗話說得好,“熟土難離”,何況這兒的多元文化氛圍多少讓移民們能多喘一口氣,這兒的冬天不冷,夏天又不熱。用一位移民的話:隻有搬進來的,哪有搬出去的。

一晃,離“八九地震”就十年了。那次地震奪走六十多條生命,傷三千多人,令一萬二千人失去家園,直接經濟損失達五十九億美元。地震之後,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校園裏多了一棵小鬆樹,紀念一位死於地震的員工。“十年生死兩茫茫”。於他人,“八九地震”隻是一個記憶;於死者的親人,那是心底永遠的痛。“聞道鹹陽墳上樹,已抽三丈白楊枝!”好久沒去校園了。樹活得比人久,也沒有人那樣脆弱。願那棵樹在校園裏好好活下去,作為一個人生命的延續吧。

於我,“八九地震”也隻是一個記憶,一種經曆。根據美國國家地震資訊中心的資料,全世界每天發生的地震在九千次以上,當然絕大部分是小震,可四級以上的地震每年也超過一千次。一次地震隻是短短的幾秒鍾。在那幾秒鍾裏,人真的根本來不及想什麼。自然的力,無可抗拒。地震、颶風、火山、海嘯,在災難臨頭的一瞬間,人類連同人類慘淡經營的所謂文明也隻如同被人類孩子在花園裏扒開的螞蟻窩,毫無還手之力。直等大難過去,才來收拾檢討。地震過後,超市裏滿是人,買應急用的食水、藥物、電池等等。亡羊補牢,賊去關門,大眾對地震的認識和警戒度突然直線上升。更有不法商人乘機推出所謂房屋地震保險,引得許多惶惶的屋主紛紛解囊。幾年後,保險計劃無疾而終,忙碌的矽穀屋主們哪裏有時間去打這種官司,好在金額不大,自認倒黴了事。中國的俗話“好了瘡疤忘了痛”和外國的俗話“時間治療一切”倒都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漸漸地,人就又忘了自己是住在地震帶上,也不再補充櫃子裏的應急用品。就在舊金山“八九地震”發生的半年之前,洛杉磯的選民還否決了市政府一項發行地震防護公債的提案。當被震壞的高速公路煥然一新地通起車來時,人更隻看見矽穀高速發展的經濟和股票。當然,人有時候也會想起來地震。可是現代社會的人多持現實主義,在比較了工資、股票與地震的概率得失之後,毅然認定沒錢用比地震更可怕。於正從世界各地向矽穀源源而來的人們,地震隻是一個想象,並不比世界末日真實多少。於經曆了“八九地震”的人們,如我,甚至如那些死難者家屬,地震也漸漸成為一種經曆以及萬千記憶之一。當然,還有一九○六年那場幾乎把舊金山從地圖上抹掉的大地震。可是,那太遙遠了,當事人不久就將死亡殆盡,隻剩下幾張舊照片,我們看著它,便可以依稀體會到百年後我們的後人看著“八九地震”海灣大橋照片的感覺。

然而,那畢竟是一種經曆。偶爾憶起那當時就在頭頂上搖撼的鋼骨水泥時,那短短的幾秒鍾竟似長到永遠。我的同學們,那些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有秩有序地撤出教學樓、圖書館、活動中心,他們的臉上沒有驚慌的表情。在路邊,急於回家探視的人們伸手請求搭車,很快就有車停下來了,載走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沒有電,一個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都失了功能,就有那麼多普通人站了出來,擔負起疏通車輛的責任。我還記得一張馬連那大火的照片。那上麵沒有火,而是一群馬連那的居民合力同心拖動沉重的消防水龍。我一直對美國人民的一個特性既不解又佩服,那就是美國人平時各人自掃門前雪,連鄰居姓甚名誰是死是活都漠不關心,一日,大難當頭,卻立刻就有人挺身而出,承擔起一些毫不相幹的責任。人是群體動物,當年做野人茹毛飲血的時候,大體都必須依靠群體的力量才能在凶險的自然界生存下去。後來進步了,便反倒疏遠了同類。想來必得又有大凶險臨頭,才喚得醒人群體動物互助互護的原始本能。等危險過去,一切恢複正常,我們就又回到文明的常規,對著鄰居的鼻子把門砰的關起來。於我,“八九地震”的回憶起碼有一半同舊金山人在地震後的同舟共濟和相濡以沫連在一起。隻要人還有這點精神,世界就還不算絕望。隻要舊金山人還有這點精神,我就還願意繼續在灣區住下去;而且,在必要的時候,也同別人一樣,盡我的義務。

當然,最好是沒有這種盡義務的機會。不過,人既選擇了在自然的穹廬下居住,也就逃不脫自然的威力。加州固然有地震,東北部卻年年有暴風雪,東南部有颶風,一馬平川的中部則有龍卷風。車禍的概率大於飛機失事的概率,我卻還是天天在開車。人活著,真不能想得太多。既是選擇了加州,就安心住下去。看看土耳其大地震裏那些由於奸商偷工減料而枉死的人們,看看非洲大陸上那些皮包骨卻鼓著大肚子的孩子,就更安心住下去;而且,我忘不了那晚的星空。當大地一片黑暗時,星空卻越燦爛。

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日,兩萬多人聚集到金門公園。那兒,舊金山交響樂團為地震的死難者和生存者演奏了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

來到你的聖殿裏。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輝照耀下麵,

人們團結成兄弟。

大難過去,舊金山重建家園。一部自然史,就是人同自然無休止相親相戰的曆史。看看這世界,人從來沒有停止過自相殘殺。然而,當自然的力無情降臨,人向人伸出手去。舊金山地震、非洲饑餓、中國水災、土耳其地震,莫不如此。擁抱你,千百萬生靈!

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