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自然有時接受,有時候不接受。沒有什麼選擇的標準。創造萬物的本源不需要標準。

當自然不接受時,人便須向犧牲的黃金台上捧獻出最隆重的祭禮——人的生命。這是人完成自我的最高形式,也是證明人對自然的愛的最高形式。

漂流者誌在江河,跋涉者誌在荒漠,於攀登者,珠穆朗瑪峰便是完成自我最輝煌的聖殿。

用珠穆朗瑪峰來賺錢,似乎有些滑稽。

在浪漫的想象裏,人對自然的搏戰是原始的、直接的、單挑的,於奮不顧身中展現出悲壯的美麗,如誇父逐日,精衛填海。然而,那畢竟是神話中的浪漫,在幾萬年的不斷嚐試中,人深知自然的喜怒無常和不可捉摸,不得不戒慎戒懼,運用自身短暫文明的所有成果來搏戰自然的亙古原始野性。如珠穆朗瑪峰的挑戰者們,有全副現代化的裝備,甚至可以利用通信衛星來與世界聯絡。

然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隻是一些業餘攀登者。在萬裏迢迢之外,他們有自己的職業、自己溫暖的小屋,以及家室兒女,隻是為了心頭一點衝動不能抑製,才一個接一個地來到珠峰腳下。他們惶惶,深知自己莊嚴卻青澀的願望在自然的眼裏是如此渺小與不屑一顧。他們需要幫助,幫助他們與自然溝通。自然神秘而無情的全能,加上人完成自我的不熄欲望,造就了珠峰上的職業向導。一步一步,他們助攀登者走向如夢的頂點,完成這神聖的朝拜。

有人責備他們的存在,說把珠穆朗瑪峰與金錢聯係起來簡直是褻瀆了自然。自然也許狂暴,然而不取巧,人要征服自然,便也不該有捷徑付循。正因為有了職業向導,才使那些本無資格征服世界第一高度的俗人得以欺世盜名,博取不該享有的榮譽。在這裏,個人的智慧、勇氣和毅力都不重要了。攀登者隻要付出一定數目的金錢,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向自然發起挑戰。嚴格地說,這已經算不上挑戰了。當攀登者卸去了肩頭大部分的風險,登頂便變得像一場遊戲:當登頂變成一場遊戲,登頂也就失去了本來的意義,而自然的尊嚴,也被掃蕩無遺。人們揣著錢袋,源源而來,在珠穆朗瑪峰腳下安營紮寨,擾亂喧噪,令這片聖潔的萬古冰雪再不得安寧,似紅塵滾滾中的俗世廟宇。寺廟也許需要香客,珠峰卻從來並不需要人的裝點。

這也是一家之言,是不是過苛,不知道。存在的自然並不都合理,不過總有存在的理由,萬物如此,職業向導亦如此。沒有他們,珠穆朗瑪峰會清淨不少,那片隻有天上的風和陽光能夠觸摸到的冰雪,將會是許多人一生一世白日的向往,夜晚的夢。

不知道他們要價多少。以珠峰的名,他們要一個他們以為合理的價錢。貴了,賤了,何嚐要人評說。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處的責任和風險,有誰清楚?誰有資格評說?不過,比起那些坐在華爾街買空賣空日進鬥金的投機家們,他們實在是忒賣賤了。在那個高度,據內行人說,人感覺遲鈍,反應緩慢,而一個小小的失誤間,幾秒鍾的差異,便可以是生死的分界。

以金錢為媒介,他們將攀登者本該擔負的風險移到自己肩上,竭他們的智慧、勇氣和毅力,助這些平常人達成完成自我的願望。在峰巔的停留是短暫的。達成心願的人們滿足地下山,回家,把衝印出來的照片擺在壁爐上最顯著的位置。現代文明很快洗幹淨他們臉上的風塵,那片遙遠高原上凶險的荒涼從此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職業向導們,卻留在那片荒涼裏,準備另一次攀登。每一次,都是一場在生死邊緣的遊走。他們從攀登者手裏接受了金錢,卻把自己的生命交到自然手中。從他們選擇這個職業的日子起,他們的生命便與自然交織在一起了。不管他們的動機如何,能選擇這個職業,必得有勇氣、有膽識,更得愛山、愛自然、愛那片凶險的荒涼。

在五月的遇難者們中,有一位珠穆朗瑪峰上的職業向導。

他原不會死。然而,一個隊員在下撤時倒下了,於是,他也停下了腳步。

他原是珠峰上經驗最豐富的向導之一,深知珠峰在無比壯麗之下的無限凶險。在如此的暴風雪中,前進或可得生,停留便是死。然而他留下了,明知他救不了同伴,說不定反要搭上自己的生命,他還是留下了,陪伴著垂死的人,一個來自遙遠北美洲的郵電工人,助他走完生命中最後一段路程。

夥伴們在大本營呼叫他,都是些與珠峰呼吸相通的人,都明白他處境的凶險,都勸他趕快下山,然而都被他拒絕。他並不想死,他隻是固執地守護著一個即將飄逝的夢,守護那個夢終結時短暫的無比輝煌,伴一個渴望完成自我的普通人,一步一步,走入聖光照耀的頂點。他覺得,那是他的職責。

當風暴停息時,來自北美洲的郵電工人已長眠不起。他還活著,但是已沒有氣力移動。救援的努力都失敗了,夥伴們把最後一絲希望寄托在他本人身上。他們一聲聲呼叫他,催促他,鼓勵他,甚至不惜以謾罵來激他從冰天雪地裏掙紮起來。他的位置非常接近峰頂,曾經離成功最近,如今卻離生還最遠。沒有人救得了他。他必得自己走下山來。

他嚐試,然而失敗。珠峰不放他走。他曾經固執地留在珠峰上;如今,珠峰以百倍的固執,要留他永遠。已沒有爭執的餘地,自然的決定永遠是最終的決定。

遠方,在遙遠新西蘭的一棟小屋子裏,有著他懷孕的妻子。絕望的夥伴們借助通信衛星接通了她與他的聯絡。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誰都不忍去知道,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她與他的永訣。他愛自然,也愛塵世;自然早是他認定的歸宿,塵世間卻有他永遠的牽掛。他以在暴風雪裏同樣的固執,將他最後的溫柔留在了塵世上。

他死去,死在通向珠峰頂的最後一級台階上。他本可以不死,隻要他扔下郵電工人,沒有人會怪他,人人都知道在那樣的高度人救不了人。可是他不肯,他是職業向導。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居然還有人將榮譽和責任看得重於自己的生命,無怪他死在珠峰。是那樣的地方,才有那樣的死亡;是自然的榮耀,更是人的榮耀。

他永遠留在那裏了,他和珠峰,相互守護著。後來者們走過他和郵電工人的遺體,奮力攀登上人生中新的高度。隻要有人,就永遠有人對自然的征服。他不會寂寞,珠峰也不會。

他的妻子,一個業餘登山愛好者,已順利分娩,產下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孩子。女孩取名莎拉,那是他在最後的時刻裏,在衛星電話上與妻子的約定。

珠穆朗瑪峰,位於北緯二十七度五十九分,東經八十六度五十五分,有南北兩峰,南峰海拔八千七百四十八米,北峰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

一八五二年,珠峰世界第一高度的地位確立。

一九二○年,人在地上第一次抬起頭,把目光投向那一片穿透大氣層三分之二的冰雪。經過三十三年的前仆後繼,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日,尼泊爾人TenzingNorgay和新西蘭人EdmundHillary登上珠峰,人終於征服了世界第一高度。

自那時起,快半個世紀了。人類社會在進步,又有許許多多的人,包括活在東方那片古老而廣大土地上成千上萬的人,懂得了如何抬起頭來把目光投向高處。當然,人是群體的生物,但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了自身作為個體的存在。每一個人都直接麵對宇宙,都有權利,也有責任完成自我的生命。沒有人可以判定另一個人的生命價值以及他實現自我的途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世俗的得失成敗如何能用來量度生命的榮耀和根本意義。渴求完成自我的人原不必在意這些,當人將目光投向高處,人的眼睛裏便不再有他人的影像。

人看見珠峰。珠峰百萬年的冰冷燃起人眼裏的火。於是,人不由自主地向珠峰走去,讓世界第一高度見證自我的升華和完成。有些人回來了,有些人卻永遠留在了那裏。在那樣的高度,人的生命與創造生命的本源完美地重新凝合在一起。都知道人總有一死,有幾個能死在自我完成的美麗瞬間。自然最反叛的孩子對自然最高的愛,便是珠峰頂上不朽的靈光。

死在珠峰的人,就葬在珠峰了。他們應當葬在那裏,隻有他們才配。他們的身體靈魂都成為珠峰的一部分。珠峰在,他們便在。

願他們安息。

舊金山八九年地震瑣憶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七日,下午五時零四分。加利福尼亞州中部的聖塔克魯茲山區發生七級地震。震中在LomaPrieta地下十七米深處。

十年前,我還是個學生,在舊金山念書。做學生的自無上下班一說,所以在一九八九年那個十月的下午,實驗課結束之後,我就往圖書館去了。我在參考資料部找到了我要的書,就捧了它找了個位置坐下。不到五分鍾,我周圍的一切就搖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