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客廳裏有一隻魚缸,其長度約與成人身高相等。四塊矩形玻璃圍出一方水,在幹燥的空氣裏劃出一個清涼世界。水底鋪碎石,厚寸餘,有大小貝殼及塑料製水草點綴。水中遊魚十餘條,柔尾搖曳,雖非名種貴裔,卻也繽紛可人。魚缸有通氣裝置,故左角處終日有水泡升騰。另於上方有小燈一盞,但常熄不開。

客廳窗東向開而窗簾常不閉,清早即光線充沛。魚缸在窗下,故魚皆早起遨遊於光影裏。少頃,臥房門啟,主人夫婦起身,浴室水聲大作,約頓飯時方歇。然後,腳步雜遝,間夾一二交談,卻都顯得匆忙,速溶咖啡及吐司香味大起。男主人匆匆食畢,西服革履提公事包先奪門而去。主婦略遲一步,把杯碟送入洗碗機,回浴室補妝,前後鏡裏審查確信無懈可擊後,方著外衣亦提公事包出門。唯出門前必先至魚缸處停留十秒鍾,往缸裏撒入日本精製高營養顆粒魚食若幹。日複一日,魚亦養成條件反射,一見玻璃外有彩色圖形一方(其色調視女主人當日衣飾而定)靠近,即上浮爭食,搶完那些紅綠顆粒,便緩緩沿缸來回巡遊作消食計。朝日燦爛,水光映於天花板及地毯上,瀲瀲灩灩。地毯上就有十幾條黑黑的魚在亮晶晶的光影裏自得其樂地穿梭。等到極無聊,便有試咬那塑膠水草的,有相互追逐頂撞的,有去欣賞水泡的,有打盹的,也有的遊近清涼世界邊緣努力向外探望,卻隻見到一些若圓若方、若遠若近的幾何圖案,皆靜止不動。日影隱沒,暝色漸臨,窗外街道上車聲漸繁,終於門響而主人夫婦先後歸。

於是,又是腳步聲,浴室水聲,廚房水聲,燈一一亮起,光明照耀。主婦入廚,主人則威士忌蘇打一杯入客廳,在可調式沙發椅上調節自身軀幹四肢至最舒適位置,讀報自娛。主人讀報頗仔細,且時時將各種自以為有趣之新聞以大聲傳告廚房內之主婦,間雜評論一二。唯翻至股市版,則絕無聲息至少十五分鍾,廚房爆炸聲歇,香氣繚繞,主婦喚吃飯,唯聞餐間中笑語呢喃,盤碗叮當。

但這寂靜並不持久,洗碗機隆隆聲中浴室水聲又大作。燈一一熄滅,唯於臥室客廳各留一盞。兩者俱配鍾形燈罩,使燈光柔和並局限於一隅。主人夫婦換睡衣並坐於客廳長沙發上共看二十五英寸彩電。隨著畫麵的變換,燈光暗淡的客廳裏彩光變幻。此際大小魚兒便聚於玻璃缸朝外一側隔著玻璃欣賞變幻的色光,正如人之欣賞北極光。幾條視力特佳的魚,眼睛餘光所及,便發現那一大塊長方幾何圖形上多了一對彩色不規則圖形,能動,有時且作相疊勢,雖然也很有趣,終不及彩光之瞬息變化無窮,值得作長夜觀。

但彩光居然消散,不規則圖形扭了幾下,便遊動而去。客廳燈熄,稍後臥房門亦閉,把一道遊光攔在門裏,客廳便融於黑暗中之星月微光下。魚缸銀輝蕩漾,水草作冷藍綠色,群魚緩緩下沉寐息於草間,水麵靜止如鏡,寒光閃閃。

遇周末及節假日,臥室門非日上五竿不啟,一切活動均減速,猶如電影慢鏡頭。例外是主婦在魚缸邊停留時間仍為十秒鍾,魚食如冰雹般砸向水麵,餓了一上午的魚群便爭先恐後一擁而上。食後思作樂,則玻璃外可看之物甚多。彩色圖形來來去去,雖經空氣、玻璃、水重重折射,大都模糊,畢竟聊勝於無,足可排解長日悶氣。加以音響豐富,於平日種種聲響外特增洗衣機聲、烘幹機聲等等,且有音樂聲低低迷迷不絕如縷終日。主人偶然興發,於客廳(或浴室)裏拔嗓高唱數聲,振聾發聵,隻要無吸塵機聲,魚兒們遊來遊去,就興奮得像雜技場裏的觀眾一樣。唯訪客常至,主人於客廳支方桌一張,主客分坐四邊,言笑晏晏中嘩嘩聲及啪啪聲交替作,間聞呼二餅喚三萬。魚兒不能解其意,時間一長,頗感倦怠並嫌其喧鬧。但主人夫婦樂此不疲,魚兒無法,亦隻得遁入水草下暫避,以待夜深人散,再現清涼世界。

室中有空調,故四季如春,缸中群魚優遊日久,漸不記冬夏進而不知年歲,唯觀日出月升,及窺視缸外動靜而已。缸底碎石上漸有青綠色現,極慢地變深且蔓延;陽光強烈時便有極微氣泡綴於上,而這青綠色亦更鮮麗活潑,非塑膠水草所能比擬。魚兒注意到此青綠色之滋衍,卻無甚興趣於這種寧靜而遲緩的生長,終於對此視而不見,一如主人夫婦之對群魚。

忽一日,主婦湊近魚缸,彎下其裹大紅羊毛衫的腰肢,怔怔而視。群魚驟見如此近距離內之人麵且作目光炯炯狀,皆驚匿水下。少頃覺無危險,乃稍稍遊動,唯仍不敢上浮。主婦瞠視良久,忽大聲喚主人。主人倒趿皮拖鞋,自臥室中倉皇奔出,連問何事。及知隻為觀魚,始失笑。見主婦專心於觀魚,便潛入廚房,打開冰箱。“你看這些魚,”主婦目不轉睛地看著:“不知不覺,長這麼大了。”主人不答,持廚刀飛快地切下一大塊烤牛肉。

“看這大尾巴,在水裏飄呀飄的,再這麼一擺,看這顏色,真鮮豔。”

主人不顧,狼吞虎咽。

“真美啊。”主婦入迷地看著,“平時都沒注意。”

主人已食畢,扯一張紙巾小心地擦拭嘴唇,滿足地微笑著,洋洋然沒事人般返回客廳,至主婦身後,溫柔地輕摟其腰肢。

主婦的身子突然直起並在主人雙臂環抱間作一百八十度旋轉。魚群微受驚,急躲避。主人夫婦四目相對。

主婦略顯興奮地說:“我們這樣成天忙忙碌碌的,真不知道錯過了多少欣賞美的機會。你不覺得我們好傻,好莫名其妙嗎?”

主人先微怔,隨即好笑地反問:“做什麼?做什麼這樣激動?”輕擁主婦入懷。

主婦順勢把頭擱到主人肩上,輕悄地呢喃,自我慰解並兼表白:“我至少還天天喂它們。”

一片寂靜中,魚兒們小心地從水草下探出頭來。

次日,又次日,再次日……

主人夫婦忙碌如故,而生活亦一如既往。好在魚兒無知,倒也不覺落寞,仍日日在清涼世界裏無所事事,在這方水裏搖頭擺尾得厭了,便下沉而觀察晶瑩的微泡在陽光下的青綠色上漸漸生長,並未注意到這青綠色似乎又變深了一些。

山祭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日,珠穆朗瑪峰有暴風雪。

八位攀登者在這場山難中喪生,其中包括兩名經驗豐富的職業向導。

據說,在那樣的高度,人自顧不暇,絕對沒有力量把倒下的同伴護下山去。於是,倒下的人,隻能靜靜地死去;而死後,便長眠在他們倒下的地方。冰天雪地,又缺氧,他們的遺體將不會如平地上的億萬生靈那樣,無可逃避地跌入周轉不息的元素循環吧?能量不滅,物質不滅,從泥土到機體,從機體再到泥土,五行三界,幾十年一輪回。什麼叫死?一種形式的結束隻是另一種形式的開始。

然而,嚴格地說,逃不開。在零下一百三十攝氏度時,化學活動才會停止;在零下一百九十六攝氏度時,物理活動才會停止。珠穆朗瑪峰頂,隻不過零下幾十攝氏度而已,又有強烈的紫外線照射,所以機體還是曾分解,隻是畢竟緩慢得多了,於朝死暮腐的眾生來說,也可以算是一種聊勝於無的永恒。這已經不是常人所能企望的了。要到那樣的高度,然後靜靜地死在天山的懷抱裏。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山,是世界最高處。

記得少年時候,中國登山隊第一次登上珠穆朗瑪峰頂,那是一件在頭版頭條報道的大事,幾個穿得鼓鼓囊囊似大熊的人,護目鏡下露出被強烈的紫外線灼得黝黑的半張臉,聚在一起,擁著一麵五星紅旗。

彼時,於中國人的眼裏那是一種近於神聖的驕傲。登頂者的姓名從視線裏很快地滑過去,留下來的隻是“中國”。幾千年來,對群體的強調和對個人價值的貶抑一直是中國文化的主流,到了近代,這種取向更是被發揮得淋漓盡致。登頂的人被抽象,被升華。八千八百四十八米的高度,是國家力量的象征。在中國,人對個人生命價值的認識和要求能夠在現實中發揮和表現出來,隻是最近的事。於一個具有強大文化背景的古老民族,這種轉變並不容易。覺醒總需要過程,醒來了就好。

有了這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參與,才可以大聲地說:攀登珠穆朗瑪峰,是人向自然的挑戰和征服。

然而,對於大多數人,這個“人”不必具體化到自己頭上。登頂太艱難,大多數人自認於身心上都承受不起。他們隻是坐在舒適的屋子裏,喝著茶,以一種帶著幾分佩服的平靜心情,欣賞同類向世界第一高度那種不計後果的挑戰,既無意分享成功的榮耀,也不必承受失敗的挫頓。有幾個,想象著高山上缺氧嚴寒的情景,便會以一種決斷或疑問的口氣說:這是何苦來呢?

何苦來呢?於那一群站在雪山腳下仰望珠穆朗瑪峰的業餘攀登者?

隻是因為他們太知道自己叫“人”。這自然最得意的傑作,又是自然最反叛的孩子。人自誕生的那一天,就從不曾放棄向自然的挑戰,有時作為群體,有時作為個體。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令人的個體意識日漸增強,在承擔社會責任的同時人越來越感受到個體在創造和成就方麵的巨大潛力,以及那種要完成自我、體現自我價值的近乎本能的衝動。許多人選擇了向自然挑戰的方式來完成自我。他們太愛自然,愛到不得不以征服她來證明。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人試驗自我,達成自我,升華自我;人,這征服者,懷著愛、虔敬和驕傲,把自我呈獻給自然,這創造萬物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