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我是很正統的,所以對音樂會的態度當然也很正統。音樂會若不是衣冠楚楚的社交場合,也該是陽光芳草如印象派畫家筆下的夏日午後室外,或星月燦爛本身便是小夜曲的情調。總之,樂而不淫,喜而不狂,哀而不傷,發乎情而止乎禮,紳士淑女一些,不會錯。

“你大概從來沒去聽過搖滾音樂會吧?”朋友問。

我老實承認沒有。我對搖滾不感興趣,更不喜歡台下那種似乎過了分的癡醉。

不久以後,朋友居然自作主張拿來張票,在舊金山的菲爾摩音樂廳。“知道著名的‘感謝死亡’樂隊嗎?喏,這場音樂會以鼓為主,它的主鼓手以前就是‘感謝死亡’樂隊的一員。”

我對“感謝死亡”沒有興趣。它的主唱手加西亞相當出色,但是據說吸毒玩女人,似乎與正統音樂家的形象相去甚遠。不過,既然票子已經拿來,也不能太掃了朋友的心意。去就去吧,至少長些見識,掌握些第一手資料,省得整日隻是聽人說嘴。“穿什麼衣服?”

“普通的就好,你還當是交響音樂會啊?”

我就跟著他去了。在音樂廳前我看見一群有些奇形怪狀的人,以中青年為主,許多人穿著奇裝異服,許多男人留著長發戴著耳環,許多女人抹著綠眼圈藍指甲。我懷疑我們走錯了地方,可朋友說沒錯,這就是菲爾摩的典型聽眾。

那麼就是我走錯了地方。我低頭看看身上中規中矩的裝束,可不是錯了。

我們進去了,裏麵沒座位,人站著,或是席地而坐。地方不大,人不少,熱熱鬧鬧,倒也文文雅雅。還沒開演。廳裏有點煙霧騰騰。

我站在那裏東張西望,整個廳裏似乎隻我一個東方女子。忽然,一股生平頭一次聞到的奇異香味從後邊飄來,我不由回頭,見幾個人圍坐一起,昏暗裏有一點紅光忽明忽暗。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突然開悟,這必定是大麻。仔細看時,廳裏紅光何止一點。奇怪的是我居然毫不吃驚,似乎覺得菲爾摩的典型聽眾正該如此。

我望向台上,那兒擺著五花八門的許多鼓。沒有人。人在後台。在後台幹什麼?抽大麻?

後來,當然就開演了。五花八門的鼓,配著電子吉他,在樂手的手下組合出五光十色的搖滾樂章。樂手們沒一個穿得如滾石雜誌的封麵人物T恤加牛仔褲,倒平凡得如大街上張三李四,歌到動情處,鼓聲如火如荼,熱汗飛灑。彩光灑滿舞台,樂手們或神情專注,陶然忘情;或激揚瀟灑,相顧時會心一笑,在那樣的瞬間,他們已與他們的音樂融為一體,他們就是音樂。我必須說我對搖滾樂始終無法鍾情,然而我也必須承認,搖滾樂自有它那種極富感染力的奔騰活力。它絕非陽春白雪一類,有時候甚至粗野,然而洶湧澎湃時,那種親和力和獨特的魅力無法加以否認。它煽動人們,慫恿他們脫去一切包裝羈絆和禮儀文明的自我控製,去瘋,去闖蕩,去破壞,去創造,去盡情享受人生,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種情緒,不是在燕尾服白領結的交響音樂會上所能達到和體會的。

聽眾們被感動了。

坐在地下的打一開場就都站了起來。起先,他們隻是聽,曲終鼓掌。漸漸地,他們開始隨著節奏扭動。場子小,人多,歌手在台上扯開嗓子,樂聲震耳,聽眾們在台下擺臂跺腳扭屁股,兩下裏都熱火朝天。他們已經不是單純地演奏或是欣賞音樂,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音樂。音樂是媒介,是引子,人們借著這音樂釋放出藏在心裏的種種感情,卸下心頭的重荷。這兒是搖滾音樂會,在這兒,一切都名正言順。

冷冷靜靜沒有投入的台下人也許隻有我一個。音樂在我耳邊盤旋,我的心思卻在別的地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注意力集中到聽眾上。花白長發係在腦後的舊日嬉皮,勾肩摟腰的小情侶,我旁邊不遠處是一個右耳上戴了四個耳環的妙齡女孩,黑人造革鑲銀飾緊身上衣,膝蓋處扯出毛邊的牛仔褲,一雙涼鞋,似乎沒有同伴,她扭動著窈窕的腰肢,一副旁若無人的沉醉,那雙眼皮上抹著銀藍色的美麗眼睛半開半閉,一派夢幻恍惚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籠罩著她白皙精巧的麵部和同樣抹著銀藍色的嘴唇。我又聞到了大麻的香味。

“怎麼樣?”朋友後來問我。

我老實地回答他:“能夠接受音樂,不能接受聽眾。”倒也不是排斥,在美國誰能排斥誰?隻不過“兩股道上跑的車”,彼此難融合。

他笑了,說去菲爾摩音樂廳的聽眾多屬於比較頹廢的那一類,假如我不喜歡大麻的味道,不願意看奇裝異服,可以去別的搖滾音樂會。

“音樂呢?怎麼樣?”

我告訴他,古典、搖滾、爵士、藍調,種種等等,各具魅力,各擅風情,都是音樂。人可以有偏愛,但是隻要注重質量,精心製作,就都是藝術,都是藝術家。“哪個節目你最喜歡?”

非洲鼓。那第一個上場,猶如開鑼戲的節目,卻是我的最愛。一個來自非洲的黑人,鬢發花白,麵容滄桑而超然,著非洲民族服裝,拍響如新疆鼓大小的扁平手鼓,微啟雙唇,就有優美蒼涼的吟詠從他嘴裏流出來。那是一種遠離現代文明的旋律,一種無比純淨的古老,一種生生不息的永恒,如水,如風,如雲,如撒哈拉大沙漠,如沙漠上仙人掌的花。它不是搖滾,不應該屬於菲爾摩,它應該屬於那塊黑色大陸,屬於那塊大陸上熱烈的陽光和原始質樸的人民。

後來,我果然又去聽過一場搖滾,是在南灣的一個葡萄園裏,黃昏的天空裏變幻著紅豔豔的晚霞。聽眾果然不一樣,“正統”得多,不過我還是聞到了大麻的香味。我想我是不會再去菲爾摩音樂廳了。但是我會記得它,記得那些聽眾,更記得我在菲爾摩聽到的非洲鼓,它不是古典,不是搖滾,不是爵士藍調,它隻是音樂。

花事

(上)

祖母愛花。

雖然祖母的大半生在上海這個大城市度過,她其實是鄉下出身的。如當時的鄉下女人們,祖母沒有讀多少書,戶口本上文化水平一欄填的是“高小”,粗通文墨,加減乘除。祖母的女兒時光,剪鞋樣配花線之餘,便是放牛割草之類。暮春三月,江南草長之時,三三兩兩的村女,挽青竹籃,鬢邊斜插茉莉花簪,沿田埂小路,采集車前草馬蘭頭野薺菜。她們的倒影映進水田,稻苗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