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峪也愛書，除了詩集畫集以外，基本上就是大部頭的精裝本，一排排立在書架上。他自稱從不買流行暢銷書，他的園子同他的書架有一個相通之處，就是不俗。一般人家常常種的花木，如金黃色熱烈奔放的金盞花、濃香流動的紫薇等等，他都自命清高不屑一顧。加州的州花加利福尼亞罌粟是搶眼的橘紅色，雖然隻是小小的草本，生命力極強，年年的花季，坡上路旁，大片小塊，遠望如粗筆觸的大幅油畫，雖然是野花出身，卻實在當得起州花的。罌粟結籽多，采集容易，許多人家收了花籽來種。華峪不種。他種了幾株玫瑰，是淡粉色的，花朵碩大，卻隻是在前院自生自滅。他試過用幹花瓣泡茶，香味卻出不來。我說印度的雜貨店裏有賣玫瑰水的。他卻說那種雜貨店茴香、咖喱氣味衝天，再好的玫瑰水也給熏壞了。我知道這隻是矽穀老美對印度電腦軟件設計師遍地開花的不滿在作怪，也不去同他理論。要說移民，矽穀的墨西哥移民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印度移民。然而，老墨們識相，默默地做著花匠清潔工，不像印度人，都受過高等教育，幾乎包攬了矽穀的軟件工業，更有許多人在大公司裏占據高位，兼以無人不已婚，已婚者無人不有複數的小孩，蓬蓬勃勃，咄咄逼人。老美們哪見過如此跋扈的新移民，自然反感，而且自危。
普通花草如果順眼，華峪也種。前門邊種了一株薰衣草，淡紫色的花，整個夏天引得蜜蜂嗡嗡亂飛，連開門都有了問題。蝴蝶花是常見的花，華峪就在色彩上刻意地與眾不同。別人喜歡鮮麗的黃色紫色，他專種淺藍淡紫粉紅。他園子裏最大眾的花大概是白日百合。這花有一千多個品種，色彩繁多，隻是不長久，早上開花，下午就了事，花瓣肥厚，可食，新鮮的摘了，加在色拉裏，很好看，沒什麼好吃。每年初夏，白日百合怒放，華峪雖然聲稱喜歡這花，天天走進走出，卻也不見他多看一眼，花季卻就過去了。
華峪愛盆景，目前尚在籌備階段，還隻是一株株小鬆樹七歪八斜地立在花盆裏。鬆樹本就長得慢，種在淺淺的盆裏，照料又不周到，就更是一副五十年不變的模樣。我這人崇尚自然，很以《病梅館記》為然，覺得盆景這種藝術實在是美得病態，嚴重一點是殘酷。然而，華峪不懂中文，不知道文人畫士為禍流毒之廣延海外，還隻是一味地買進陶盆紅木架子，做著未來盆景園的好夢。他買了幾本日本盆景的書，於是又發現了日本楓樹的美，於是又不可不買楓樹。憑良心說，日本楓樹的確美，是日本民族那種細膩精致的美。華峪在門前把楓樹們排成一排，都吊著牌子標明品種，如紅酒花邊、梅紅女皇，石榴紅、瀑布、血紅佳等等，不然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因為注重於盆景美而不是自然美，楓樹都留在花盆裏，不沾地氣，所以都長不好，一株株苟延殘喘的樣子，如紫式部筆下的宮廷病美人。
據華峪自稱，花草三千，最愛是蘭花。每年二月舊金山的蘭花展銷會，他必去捧場。蘭花這幾年蠻流行，大眾貨色們一盆盆站在超市裏。然而，華峪絕對不會對超市蘭花感興趣。他甚至不對大眾喜聞樂見的蘭花性狀如碩大芳香鮮豔等感興趣。他喜歡的蘭花，都是一些清奇古怪的東西。
為了這些東西，華峪費心費力，以整體景致的徹底破壞為代價。他在後院搭起一個簡易溫室。上海的冬天冷，可祖母的蘭花從來沒有溫度濕度的苛求，它們坐在朝南的窗台上，在清水的滋養裏靜靜地一朵朵開出指節大白底棕斑的花來，花唇間帶著些粉綠。葉是幹綠的，優美地垂下。而華峪的蘭花們據說是熱帶雨林的源頭，要求環境潮乎乎熱烘烘，不然那些張牙舞爪的氣根就會幹死。溫室不大，蘭花一盆盆填進去，弄得天上地下滿滿，連走路都得找著空隙下腳。冬天冷，要開電爐保溫；夏天熱，要開電扇通風。自動控製的噴水管吊在半空，每天下午似雨似霧半小時，據說是模擬熱帶雨林的自然生態氣候。花了如許人力物力，蘭花們還不領情，不斷地枯下幾張葉子來示以顏色。不過，偶然高興了，也會開花。蘭花通常不沾泥，種在木屑椰子纖維等裏，或幹脆種在樹皮木塊上。花兒開出來，也就特別透著幹淨，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潔感。除了黑色，蘭花幾乎能開出任何一種顏色來。有一次，一株蘭花開了，碧綠下垂的花莖上一嘟嚕潔白的花，花瓣半透明，帶著蠟的質感，仿佛碰得碎，花心蠟黃，細細地探展著；莖極柔軟，剪下來後竟無法插瓶。我找了個大號玻璃杯，把花嘟嚕放進去，加滿清水。燈光下，經玻璃和水的折射，花兒顯得晶瑩剔透，花瓣上結著微小的氣泡，不時冉冉地升起一個。我問華峪這花叫什麼名字，他說了一個拉丁字眼，我到今天都不得要領。
花謝了。我扒拉著花瓣找種子，華峪叫我別費心。蘭花好看花難栽，種子隻是一個小胚胎包了一層皮，沒有胚乳，換言之，沒有胚胎發育所需要的養料。在自然界，蘭花種子的萌發依賴環境裏的一些真菌。靠了真菌的代謝物為養料，胚胎才得以發育。種子和真菌都沒有腳，它們在大自然裏的相遇純屬偶然。在多少萬顆蘭花種子和多少萬個真菌孢子之間，風雲雨霧，流水青山，偏有那麼一對，在茫茫宇宙間相遇相附，成就了一個生命，是如何重的緣分？
花如此，人若何？
一身之外，原另有一世界在。風雲禍福，悲歡離合，大洋兩岸，亦異亦同。何異何同？由你推論，由你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