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成婚以後,便隨祖父定居上海。很快,她成為一個標準的上海女性。然而,祖母的血管裏畢竟有著鄉村的血,終祖母一生,她愛花愛草,家裏永遠是擺著鮮花,“文革”那幾年,鮮花因為同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畫了等號而絕跡,祖母還是弄了幾枝塑料花,插在淺紫色的玻璃瓶裏,放在她的五鬥櫃上毛澤東主席石膏像的旁邊。祖母偏愛康乃馨和菖蘭,夏日裏,當悠長的“賣花——來”在弄堂裏響起,祖母總是要叫住肩挑花擔的賣花人,接過一把水靈靈的菖蘭來。菖蘭插到花瓶上,白瓷盤淺淺注了水,雨花石在水底晶瑩可愛,於上海的盛夏裏頗造出幾分心境的清涼。秋天時,是一盆盆的菊花,花朵有掌心大,金黃粉白紫紅。我煞費苦心,把細細的花瓣一瓣瓣拔下來,想找出菊花的籽藏在哪裏,始終不得要領。冬天到了,聖誕紅和臘梅銀柳擺進客廳,清雅的蘭花和水仙則供在臥室。那時,我很為聖誕紅著迷,我偷偷掐下聖誕紅的花心和幼葉,就為了看乳白的汁液溢出,沾在我的手指上,黏黏的。而在晴和的冬天下午,伴著祖母在透過一排南窗的陽光裏暖洋洋地做著針線,盼著新年,若有若無間,一脈蘭花清馨,無限天倫。
然後,就又是白蘭花的季節了。村女農婦,頂家織土布頭巾,臂挽竹籃,走街串巷,或在梧桐樹蔭下端坐,“珠子花——白蘭花”的吳儂軟語柔柔和和,正同江南柔軟的春風相配。顧客光顧了,江南女子揭開蒙著籃口的潮濕土布,清香撲麵。白蘭花花瓣和花形都修長,通常二到四朵做成佩件,而所謂珠子花者,純白色,花形渾圓如珠,可以做佩件,如白蘭花佩一樣套在胸前紐扣上;也可以做成頭飾,配著女子烏黑的頭發,春雨綿綿裏斜撐一把油紙傘,別是一般柔媚。我懷疑珠子花其實是茉莉,以其花形,得此俗名。我不知道如今的上海是否在春天裏還有這些花飾應市,不過我想,即使有,以上海今日國際級都市的地位,花團錦簇,一日千裏,珠子花和白蘭花是何等清柔雅淡與世無爭之物,怎麼配得起車如流水錢如糞土的現代繁華浮躁?所以,它還是絕跡的好。
從鄉村來的祖母,進了上海以後,就一直住在樓房裏了。然而,農民的血,令她必得在鋼骨水泥間辟出細小的一片綠來。稻麥棉麻是不能的了,她於是種花。她來自平凡的鄉村,她的花於是也平凡之極。春天,她在陽台上的花盆裏播下牽牛花黑色立體小三角形的種子,我隨在後麵,起勁地幫著覆土澆水。然後,我就天天檢查泥土,等待那鵝黃的一點頂破表土的時刻。當細小的生命破土而出時,同為生命的我,所感受的那種對生命萌發的喜悅,無可形容。鵝黃迅速變綠,當花苗有了綠綠的幾瓣葉片時,祖母拉起線繩,小心地將開始變得柔長的花苗引向線繩。以其世世代代在遺傳基因裏刻骨銘心的本能,花苗立刻開始它的攀緣。漸漸地,綠葉繁茂,竟遮了一片陽台。
那時,電台的少年兒童節目裏有時會有一首童聲齊唱:
牽牛花,沒有腳,
一根綠蔓爬呀爬得高。
昨天還在牆角下,
今天就爬到窗台了。
漸漸地,就抽出花來。總是在早晨,藍的、紫的、紅的,粉嫩粉嫩,在東南曉風裏搖曳。祖母著大襟夏布衫,持細葵扇,喜滋滋賞花,也教我如何為花兒鬆土施肥,把隔夜的茶連水帶葉澆上去。溫柔的牽牛花、鮮豔的太陽花、鬼臉花、一串紅、鳳仙花、菊花,一夏一秋,花花相接。有一年,還種了株棉花,在早上開出雪白的花來,然後眼看著漸漸由白而黃而紅而紫。菊花也終於謝去,梧桐落葉滿地,陽台卻還綠,是仙人球和蘆蒼們,承上啟下。轉眼間,客廳裏的銀柳抽出青綠嫩芽,菜場外的馬路邊又出現了黑黑的鄉下人,蹲著,麵前七七八八排列些瓜菜苗兒出賣。春天又來了。
我家的樓下有小小一片泥土,被水泥牆四麵圍起,不見陽光,所以也無用。祖母領著我,在牆邊挖了坑,把蠶豆殼倒進去,再覆蓋好。過一段時間,豆殼腐爛變黑,就是好肥料。絲瓜扁豆苗兒從鄉下人那兒買來了,小葉子肉墩墩的。種下去,蔫了幾日,像要死的樣子。終於,適應了,開始順著拉好的線繩慢慢往上爬,也日益粗壯。終於,爬得夠高了,嘩啦啦一片陽光。葉子的綠立刻深沉起來,爬的速度也加快,真個是“萬物生長靠太陽”。
那年,絲瓜扁豆長得特別好,一直長到二樓的陽台上,須蔓四處伸延,葉片如巴掌大。開花了,瓜花金黃,豆花紫紅。結果了,豆莢裏滲著花兒的紫紅,瓜兒卻是一色的粉綠。嫩嫩地摘下來,絲瓜刨了皮,切了片,青青的顏色,和大紅的番茄一起燒了湯,打一個黃黃的蛋花,撒一把碧綠蔥花,再澆一匙小磨麻油,放涼了,盛到滾著金邊的景德鎮細瓷湯碗裏,和剛出鍋的清炒扁豆,在熱油裏炸出脆皮再紅燒、不失肥腴的塘鰱魚一起端上飯桌來,便是上海人家在夏天裏回歸鄉村的最大嚐試了。
(下)
華峪也愛花,是他母親的遺傳。他五歲還不到,就跟在母親身後指指點點甜豌豆鬱金香地念念有詞了。有了自己的花園之後,他大加經營。他不喜歡美國庭院經典的草坪,認為太費工夫,尤其在沙漠氣候的加州,日日灌溉,用水不菲,而且矯揉造作。他種了一大片朝鮮草,不用修剪,耐霜耐旱。後院裏開了個泳池,旁邊種了一片竹子,如今已有好幾米高了,看上去極有情調,風過處,一片瀟颯。有一對翠藍色翅膀的鳥兒在竹子間做了巢,天天清早婉轉不已。竹子很好看,很雅致,可是也很麻煩。竹根侵略成性,向鄰家庭院進犯,隻得在道歉之後再雇了墨西哥花匠來砍去;落下的竹葉大半掉到泳池裏,撈不勝撈。更有一天,是幹燥的夏季,街區那一邊的公園有小小火警,華峪急得連忙跑出去看風勢火勢,因為他那片竹子高而且幹,一旦濺上一個火星,後果便不堪設想。他炊事很簡,卻也像一般家庭那樣種調料:百裏香、迷迭香、細香蔥等種在那裏,卻從來不見他用過;辣根種在後院,多年生的,年年春天爆出一大片寬寬的綠葉,雪白肥壯的根,挖出來,磨碎,加一點匕等醋,酸辣刺鼻,卻是牛排的好調料。他也種過羅勒。羅勒是泰國菜常用的,但把新鮮的葉子,同鬆子一起磨碎了,加上橄欖油、乳酪,一瓶瓶裝了,可以做意大利麵的澆頭。最誇張的是薄荷。如今的薄荷名目繁多,除了尋常的留蘭香和胡椒薄荷以外,還有巧克力薄荷、蘋果薄荷、橘子薄荷、菠蘿薄荷等等,大多需要一點想象力才品得出一點滋味的。薄荷生長力極強,根本不用花錢去買,隻要在花木店裏悄悄掐下兩寸長一段,回家插在泥土裏,保持濕潤,過個十天半月,就可以活了,種下地,不消一兩年,就遍地蔓延。華峪不竊書,但是掐一段薄荷之類,他的道德心是允許的。據說這也是他母親的哲學。愛花的華媽媽以為,隻要不給植物造成致命傷害,不給植物的主人造成物質損失,掐一段薄荷或其他,造就另一個旺盛的生命,極符合上天好生之德的本意。有了華媽媽的身教言教,我們就在一個秋天的日子去了金門公園,收集了不少花籽。今年春天,我看見公司門前綠化地裏野長出來一種翠綠可愛的東西,回家對華峪描述了一番,他斷定那是馬尾,一種十分古老的植物,於是又不能不要了。我拿了鏟子,狠狠鏟了幾棵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