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要倒回到在國內的日子,年輕氣盛,刁鑽古怪,一定便會口出狂言,把那本不順眼的書批評一頓後立刻還回圖書館去。然而畢竟長了幾歲,明白了些世事人情,又是在國外這種文化饑渴的情態裏,所以便先告誡自己不可苛求,因為翻譯的首要目的應該是內容的傳遞和流布,如果要逐字逐句精研,那隻有去看原文。然後,再拿起書來,細細讀下去。很厚的書,很快讀完,就小說本身而言,倒也堪稱巨構,然而心裏總有一股缺憾,講不清楚。合上書,覺得有點累,便歪在沙發裏,腦子裏亂亂的,英語語法和漢語語法在一起打架。
閉上眼,似乎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上房裏,穿著乾隆光緒年間的衣裳,吸著水煙袋,小丫頭捶著腿,雍雍容容地說:“青年們呀……”
“關公戰秦瓊。”侯寶林說。
“夾塞兒。”堂兄說,笑嘻嘻地。隻是,他的聲音已經很遙遠了。
我欠身打開電視,轉到中文頻道,一片槍聲,香港旺角的老大威風凜凜正破口大罵道:“仆街!”
病後雜記
引言
最近,生了一場病。
我並非喜歡生病的人,活了半世,從未起過如魯迅先生所描寫的那種在秋天裏吐兩口血,“侍兒扶起嬌無力”,到院子裏去賞菊花連帶也賞自己的病的雅念。也盼望過生病,那都是在兒時,時間則大抵在大考的前夕。溫書溫到頭昏眼花忍無可忍時,就希望當晚立刻發燒躺倒,卻無一次得逞過。後來長大了,也就痛改前非,雖然有時也還忍不住會想裝(不是生)一場病,好躲幾天懶。
來美國這幾年,生病的念頭一日也沒起過。不敢起。無根無葉,從窮學生熬成打工仔的異鄉人不能生病,也不配生病。在美國生病猶如做文學家,非有“錢”兼有“閑”者不宜輕易嚐試。好在身體倒也爭氣,居然一年年地挺了下來。慶幸之餘,有時也略略有些遺憾,覺得是白白便宜了保險公司。
然而,正所謂花無百日紅,終於生了一場病。發了四天熱,五天沒有去公司“事事”。發熱時臥床不起,整天看電視及胡思亂想。兩周後痊愈,開始坐下來亂寫。
藥櫥
我家有一個家庭藥櫥,鐵框架漆成白色,四麵鑲玻璃,正麵有一個大紅十字。櫥裏分三層,都是玻璃板,分門別類,擺滿內外科常用藥物和紗布橡皮膏之類。在大陸,幾乎任何藥品都可以從藥店隨意購買,無須處方。我母親又在醫院工作,近水樓台,沾足了社會主義公費醫療製度的光。我家藥櫥是我精心設計的,集美學、藥學及化學之大成(叔父專攻化學、我藥櫥裏藥品的排列便吸取了他實驗室裏化學藥品排列的技巧,我更偷了他一隻酒精燈來充實我的藥櫥)。藥櫥全盛時期,是父母尚未退休,而我們幾個孩子又都參加工作或上了大學的那幾年。貧下中農有享受公費醫療,略有不適,便往醫務室跑。花一角錢掛號費,換回一堆藥,吃不了便存入櫥中。那也是我一生中吃藥最起勁的一段時期,幾乎每天晚飯後都要往嘴裏丟幾顆藥丸,那大抵是補養調理藥,從複合維生素片一直吃到人參養榮丸。反正是公費,不吃白不吃。
後來,我們相繼出國,父母也先後退休,藥櫥無人打理,又少了貨源,也便逐漸式微了。櫥中的一部分內容跟了我漂洋過海,如今定居在幾隻寒酸的塑料筒裏。我至今不清楚美國月亮和中國月亮究竟有何分別,然而到美國不久我便有了兩大發現:一是美國雞實在不如中國雞好吃;二是美國藥不像中國藥那麼容易到手。藥品似乎不在美國海關控製之列,於是我便時常接到些小小郵包。郵包總是父親親自拿到郵局去寄的,而包裏的每一瓶藥都是母親親手安排。
去年,父母搬了家,後來來信說,那隻漆著紅十字的玻璃藥櫥在搬家時不慎打碎了。又過了幾天,我收到一隻郵包,拆開來,裏麵是幾瓶抗生素,幾瓶養心安神的刺五加片(我在國內時長吃的藥之一),幾盒麝香虎骨膏。
花粉症
靠著家裏的源源接濟和自己的一點醫學知識,這幾年我也總算順順利利。有時有些許不適,自行處理一下,也總能化解過去。頭幾年,我從未光顧過醫生診所。
前年春天,忽然前所未有地發起花粉症來,便試了些不需處方的藥。可是,大約我平時藥吃得太多,這些藥都嫌力道不足。這才去看病,忍不住抱怨一通。那醫生聽完,解釋因為加州連年幹旱,空氣裏有大量花粉飄浮,使得花粉症發病率上升。我聽了,隻得自認倒黴。去年,降雨量稍大,我的花粉症發得更厲害,隻得又開藥,忍不住又嘀咕幾句。醫生如常耐心聽完,好脾氣地笑著對我說,正因為今年雨水多,花草樹木發得茂盛,才使得花粉症發病率上升。我想他大約已經忘了他一年前曾對我作過另一種解釋,但也沒有再說,隻是關照他多開些藥。他也果然慷慨,一下開了三個月的量。我全部配來,從去年直吃到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