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雖是如此,研究室卻從不需要擔心勞力不繼。研究院大門八字開,年年粥少僧多。一個大學生的最後一學年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花在落實研究院上。找學校、定專業、寫信聯係、恭填表格……事情一大堆。除了鄭重拜托幾位教授寫推薦信代為揄揚外,自己還得撰自述一份,以補充申請表格上內容之不足,並表露一下本人之語文水平。自述並無一定格式,內容卻總大同小異。通常是大訴對該校該係如何傾慕,自陳對科學,尤其是該校該係進行的科研項目如何有無上的興趣,似乎願做為之獻身的模樣;接著,便含蓄地暗示彼得入該校該係,如魚得水,而該校該係得彼,便如虎添翼,以動主審之心。記得我當年報考研究生,亦撰自述一份,自以為措辭得體,坦白無欺真摯可信,興衝衝送交一位教授審閱。他次日把我叫去,指自述中“慕貴校助學金優厚雲雲”一段,囑刪去。我辯謂此點確為我報考該校之一大原因,他笑曰他豈不知,唯無須直言不諱耳。我方恍然大悟,明白了何以從未聽說有人在自述中寫報考研究生的動機,明說是為將來有一份報酬豐厚的職業和可觀的社會地位,畫公仔何須畫出腸,彼此一笑,總在不言中。

有人把小學畢業比作秀才進學,中學畢業比作範進中舉,大學畢業比作進士及第,此比也許頗貼切。因為在中國大陸,大學畢業生恰如前朝進士,取得了“正途出身”的國家幹部資格。照此推去,讀研究生也許可比作選入翰苑了,而且兩者更有一相似處,便是俱入清華一流,卻未必便成豪門巨室。屈指算來,寒窗何止十載,將來如果不“下海”,一生就都獻給了科學。今後也許揚名四海,擁諾貝爾獎、著作等身;也許青燈黃卷,辛勤半生,到頭來苦苦追尋的目標終於可望而不可即。其間成敗得失,固然有本身修為的作用,也要看外來的機遇。一位朋友曾問我實驗室生涯裏最快樂的一刻是什麼,我不假思索便答道是某人(當然最好是自己)取得突破性成果的一刻。他微笑又問此等時刻能有幾何,我沉吟片刻,答道也許一生隻有一次,也許沒有。朋友燈前舉杯,如憐如嘲吟道:“封侯覓得也尋常,何況是封侯無據。”①我一時無言以答,隻頓感隱隱一絲蒼涼,過後細細想去,還是自己修為不夠。封侯事固難料,實驗台旁付出的一切又何嚐沒有報償?一個人一生中也許永遠等不到所謂最快樂的一刻,然而快樂正存在於他日複一日的工作之中。工作著就是美麗的,就是一種體現了一個人的精神肉體存在的快樂。這是一種簡單直截的生之快樂,教授能得到,清潔工也能得到。何幹封侯事,又何必封侯?少年人意氣揮灑,視取金紫若拾芥,視其他一切則篾如,年事長去,方漸知封侯之不可恃與封侯之不必期,唯牢持一念,敬業不懈,盡我人事,餘付天命。許多研究生,尤其是博士後研究人員,均已有相當的人生經曆,深知希望之難恃,亦知絕望之虛妄。唯不放棄對最快樂一刻的憧憬和追求,方能廢寢忘食一連三四小時俯首凝神去讀順序分析電泳顯影片,大功告成抬頭時,因眼肌過度疲勞不及調節,望出去竟是一片模模糊糊。唯識得簡單直白的生之快樂,方能在兩大瓶培養液被汙染、前功盡棄、不得不從頭再來的情形下無怨無悔,心平氣和地倒掉培養液,一邊衝洗著瓶子,一邊遊目窗外藍天白雲間,嘴裏輕輕吹出幾聲口哨。更唯其明白實驗室外尚有一世界在,方能不管不顧,摒擋一切,去聽文學講座,去聽音樂,去滑雪,去做義工,從而將一己之身心延入更廣大之範疇。王侯未必樂,庶人未必不樂,以現實之態度處現實之人生,身心平衡其始於茲乎?

黃昏時分,登樓縱目,遠眺西天,落日大海,霞色燦爛;俯視腳下,街道縱橫,樓台崢嶸,PARNASSUS街道華燈初上,一群群的人,腳步或急或緩,進出於圖書館、研究樓、餐廳、醫院。MILBERRY中心將有晚會,點心飲料正流水價被搬運進去。CCLE廳外高揭“今晚電影”預告,爆米花香味彌漫。而在同一時間,在某一教室或會議室裏,學術演講會的演講人正走上講台;在某一實驗室裏,一隻戴乳膠手套的手正按下微型離心機的啟動鈕。生活不斷地向前流,流過PARNASSUS街,流進每個實驗室,跳躍在實驗台一角袖珍倒數計時器的液晶顯示麵上。不知不覺之中,流光暗換,人事變更,在大樓走道上匆匆走過的行人卻感覺不到任何異樣。依然是滿眼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布告欄裏貼滿學術講座通知,大小儀器上的紅綠指示燈和儀表板閃閃爍爍。行人走出大樓,盡情地吸一口清涼的夜氣,舉頭望著永恒的狄安娜①,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