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變成太太,變成二奶,變成大廚,變成一切可以通向綠卡的社會及家庭角色。目標明確,方法多樣,說來說去,就是為了能有理有據地住在外國。狡兔三窟,才能左右逢源。沒說不回中國去,隻是得先把外國那個窟——身份——弄踏實了。
當然,也有不在乎身份的。有的是天之驕子,富且貴,在哪兒都活得自在,才用不著為這個二等公民象征的身份煩惱。也有的本是掛了留學生的“羊頭”出國掙錢,苦幹幾年,腰包鼓了就回家。
有記者訪問在日本的一個女孩:“光打工不去上學,這樣下去不就‘黑’了嗎?”
她答得響亮幹脆:“黑了就黑了。”有了錢還在乎啥?日本人查不到就把工打下去,抓住了就回國。
日本、澳大利亞、匈牙利……一個個嚇得閉門謝客,再不敢打賺中國人學費的主意。
不過,大多數留學生還是堅持著完成了學業。當一紙學位證書終於牢牢攥到手裏時,他們麵對一個選擇:
回國,還是留下?
去日本的沒多大選擇空間,日本人不讓留。而據資料,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學成不歸者近七成。
對於許多人,這個選擇並不難。當初出國,目的就是留下。如果說,較早出國的那些人中間還有許多是因為本人或父母的政治遭遇的話,年輕的一代已經沒有這個因素。唱高調的時代過去了。優越的工作條件、良好的生活品質、相對較大的個人空間,使留學生們理所當然地作出了選擇。他們的手裏有外國的學位證書和中國的護照。前者令美國公司的大門向他們打開,而後者則是“天無絕人之路”的具體保證。許多國內重點高校簡直就成了留學預備班,尤其是理科的,出國容易,學成後找工作也容易。看到拿著國家津貼的公費生臉不變色地申請“工作綠卡”,自費生們自然更無良心苦惱的問題。中國的理工科本就不如有幾千年曆史本源深厚的人文科學,繼“文革”斷層後,它又受到再一次衝擊。
去年,我回上海一趟,去了科技書店。它已經成了一個多種經營五花八門的書城。我走上二樓,找到掛著“生物科學”牌子的角落,瀏覽一周,失望而去。彼時彼刻,我確實感到一種內疚。可是我還是走了,因為我也已經作了選擇。
許多人都走了,於是就有《中國人去開會》。他們成為專業人士,成為老板、經理。他們年富力強,精明能幹,可以想見,在短短幾年裏,他們將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台灣留學生之後,成為美國高科技中堅力量同時也是中產階級的一部分。好些已經開始頻頻回國,講學、參觀、拉線、做開公司的可行性調查。報效祖國,他們說。也賺錢,他們沒說。
可是,他們也失去了許多。他們如浮萍落葉,在河流裏打著漩滾滾而下,卻怎麼也不如魚兒們那樣在主流裏自在上下。他們融不進其他的族群。他們在公開場合與老美們談笑風生,回到家關上門,他們可以稱為“朋友”的一群卻是中國人。老是吃不慣生菜,總也叫不出好萊塢當紅巨星的姓名。
他家住舊金山灣區的東灣,卻想方設法在南灣大城聖荷西弄了張圖書卡,隔三差五就開著車老遠跑去借書,隻為了那個大城的市立圖書館有一堆中文書。他不是不識英文,他有美國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然而,再好的美國大學也給不了他文化。而文化的差異是如此根深蒂固,它就是你胸口袒露的胎記。你可以吃這灣區的各國山珍海味,然而,當你發著燒躺在床上時,你最想吃的,是一碗金黃色熱騰騰的小米粥,上麵擱著幾條大頭菜。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回去吧?
不。
已經在這裏成了家立了業,牽牽纏纏。回頭看國內,大環境小環境,這樣那樣,便死了心。至少,這裏工作條件優越,生活品質良好,個人空間大。
也許,年青一代的留學生會活得比這一代輕鬆。
“你是美國領養的女兒。”一個美國同事一次這麼對我說。在她,是十分的認真,最高的親善。於留下者,這“留養關係”也許就是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在這升平的世紀末,這批中國留學生也就注定與他們百年前的先輩們不一樣。
實驗室場景
(一)
加州大學舊金山醫學院(UCSF)是一所頗享盛名卻沒有一個像樣校園的高等學府。PARNASSUS街橫貫東西,周圍沒有太陽神和文藝女神們的殿堂,卻簇列著學校的主要建築群①。街上有兩條公車線經過,雖無車水馬龍,卻也絕非冷僻陋巷。駕車者經此,均提高警惕,小心慢行,因沿路常有著白大褂或抱一厚疊硬殼書戴六百度眼鏡者從某一幢樓內匆匆走出,橫過人行道直下街沿,左右瞻顧,稍見可乘之機,便不顧死活地車前車後疾趨而過,鑽進對麵某一棟樓去也。PARNASSUS街513號,是醫學大樓所在地,一樓高矗,左連UCSF附屬醫院,右接臨床醫學大樓,高台階,八扇玻璃門,門廳內懸掛UCSF曆代掌門人畫像,個個全副披掛,華彩炫耀。樓內走廊四通八連,生人至此不摸門徑,常常在狂走一通後走得不知身在何處,隻得賠個笑臉,向人打探。四年前我第一次到那裏,去時受了指點,按囑漸進,一帆風順;返出時想抄近路,自作聰明,妄度方位覓間道而行,幾個彎一轉,便不辨東南西北。幸一位在走道上工作的清潔工女士見我倉倉皇皇,去而複返,主動上前詢問,才指點迷津而出。我自然連聲稱謝並自責昏庸,女士微笑曰:無須慚愧,如子者大有人在,吾見得多矣。
各大小樓內,研究室不計其數,藏龍臥虎,很可能一個人在走道上與你擦肩而過,貌不驚人衣不出眾,卻是一位在學術上成績卓著的教授學人。一個研究室大抵由一位或幾位教授主持,俗稱老板(BOSS),另外配備一或數位助手司雜務,也許還有位主管,但其主體則是研究生和博士後研究人員。有人說研究生是最廉價的高級勞力,此語至少有五分真實。月入區區千餘塊,一周耗在實驗室裏的時間卻何止四十小時,周末節假日加班是常事,工作到深更半夜甚至第二天淩晨才能歇手也不算稀奇。一般人偶然由走道行過,見兩邊房間裏燈火通明,門上高貼黃底紅字“放射性”警告標誌,室內大小儀器羅列,紅綠指示燈及儀表板閃閃爍爍,其間有著白大褂神態專注者多人,擺弄試管,操縱儀器,常不禁肅然起敬,羨慕有加,卻不知其中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實驗,從安排到完成,加上以後的整理分析、歸納總結等等,其間消耗的體力和腳力非身曆者不能體會。而且,天有不測風雲,為了得出個差強人意的結果,一個實驗常要摸摸索索翻來覆去做上好幾遍。若再碰上個挑剔且督勵下屬甚嚴的老板,就還要加上一重精神壓力。我有一位大學同學,曾經對研究生生活向往不已,積極籌劃之餘,還專程去到他心目中未來導師的運動力學研究室實地考察,結果大失所望,就此打消念頭。蒙他直言相告雲:實未料研究工作如此枯燥,吾輩性情不羈,不能刻刻板板受如許辛苦而為他人作嫁衣裳。後來,他通過關係進入官場,起初如魚得水,雄心萬丈;不上一年,已是磨盡銳氣,唯餘感慨而已。他雖讀理科,卻嗜文史哲如命,平日自視甚高。其實以他羅曼蒂克的文人氣質,也許倒確實不宜涉足自然科學或浮沉官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