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記得長江,記得黃河,更記得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有一條溪流。我們在那兒洗過衣服,磨過鐮刀,看過雲;當我們哭的時候,我們的眼淚一滴滴跌進濁濁的流水裏。我們曾經上山下鄉,雖然那不一定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不悔。回首來時路,我們甚至感謝那段歲月,在異國,它教會我們堅忍。與年輕人相比,與留在國內的同輩人相比,我們失去許多,也得到許多。我們第二次遠行,那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也不悔。我們緊緊抓住異國的土地,把手指摳出血來。春夏秋冬,我們站起來,看見自己既沒上天堂,也沒下地獄。
“著名男高音”擺起指揮的架子,我們唱出最後的樂句。
啊,長江,
啊,長江,長江。
中國人去留學
從時間上講,中國人去留學是在中國人去做買賣與中國人被賣“豬仔”之後,不過也有百來年了。日本、法國、蘇聯……“自由世界”的崇拜者們則去美國。早期的留學生裏出了不少革命家,“被發下瀛洲”,尋找德先生和賽先生,也許不無幼稚和偏激,然而,“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林覺民《與妻書》),是何等境界,直教後人愧殺。
不過,大多數留學生沒這等胸懷,隻是認真去讀書。學業修成之後,許多人留在國外,他們中出了楊振寧、吳健雄,更多的則是如我一位默默無聞在美國大學裏教了大半輩子書的叔祖父那樣的教授、工程師。許多人回國去了,他們中出了錢偉長、李四光,更多的也成了教授、工程師。然後有一天,在他們最能出成果的年紀,他們通通成了特務或是反動學術權威。
當國門再一次開放時,他們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兒女們送上飛機。他們算是沒本事的,一些高幹的兒女們早已在國外求田問舍了。而在金字塔的更下方,更沒本事的中國老百姓們在一夜之間突然靈光發現,原來沒有一個在紐約的叔叔並不等於今生便見不到加利福尼亞的燦爛陽光。斯坦福大學的博士生導師們正敞開了大門,等著全世界的學子們來充實帕洛阿圖的實驗室、課堂、他們的科研計劃以及科研經費申請報告。
中國人去留學!
英語夜校的托福班全部爆滿。
公費、自費、訪問學者、F1、F2、J1、J2、托福、GRE、GMET、I-20、保單、移民傾向——人們的詞彙量突然豐富,係主任的家裏都是涎著臉來討推薦信的學生。有的人大張旗鼓,每天一次新聞發布會;有的人不動聲色,然後突然遞上“留職停薪”的申請報告。美國領事館前風雨無阻排起長龍。美國人起先受寵若驚,幾乎是來者不拒,但是終於發現苗頭不對:語言學校的入學單日逐增加;傳媒不斷報道中國留學生非法打工;每個來申請簽證的人都信誓旦旦保證學成後立刻回國,可是出去的硬是比回來的多,而且連老婆、孩子都連鍋端走。
每個申請人都呈上一張無懈可擊的經濟擔保書。美國人瞧著它滿心懷疑,卻又挑不出毛病。
簽證申請表上有一個例行問題:你是不是共產黨員?每個申請人當然都說不。美國人想深入核實,卻無從著手。
隻好一概從嚴處理。
好幾個老美問過我:“在中國要得到準許出國很難吧?”我說:“太容易了,難的是美國簽證。”
“真的呀?”他們說。他們揚著美國護照說要出國抬腿就出去了。在他們的心目裏,隻有共產黨的政府才會妨礙自由。
他們錯了。這就是一般頭腦簡單的人民在邏輯上與政府的區別。
至於中國人,東方不亮西方亮,美國不成,沒關係,去日本,去澳大利亞,去匈牙利。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長龍還是長龍,隻不過換個地方去排。
中國人堅決去留學。
於是,就有外國的奸商,開出無數的學店甚至影子學校。許多堅決去留學的中國人兩眼一抹黑,見了泥像便拜佛,血本無歸時,才明白洋騙子的可惡、外國政府與民辦機構互不幹涉(或假裝互不幹涉)的可恨以及自己的無助。
千辛萬苦,一紙簽證,出去了。可出去以後怎麼辦?這話咱背地裏說:許多經濟擔保書還真的隻是一紙空文。你的親戚朋友之所以答應簽這份文件,不就是因為你先用人格保證不會動用他們一分錢嗎?
中國人的哲學是樂觀者的哲學:車到山前必有路,出去再說。
中國人上學,中國人打工。訪問學者、公費的、自費的,中國人隻要稍微有點兒經濟頭腦的都打工。有幾個留學生沒有端盤子洗廁所的經曆?一個名牌大學的副教授到加州大學做訪問學者,從舊金山一家華人公司攬來一批零活,晚上躲在宿舍裏猛幹,還得時時注意一起來的同事,不能讓他知道了回去告發。他打工,是為了回國時多帶幾個大小件。至於自費的學生,打不打工,打不打得到工,那是生與死的分界。公費生每個月可以堂而皇之去中國領事館拿津貼,自費生當然就沒有國家撐腰的福分。自費得徹底一點的,就連獎學金、助學金都統統不沾邊。好在還有一身氣力出賣,什麼工都去打。白天上學,晚上貓在飯館裏切蔥洗碗,一隻眼睛瞟著老板,一隻眼睛瞟著後門,隨時準備在移民局突襲檢查時撒腿逃走。
那男孩,又被飯館老板炒了,身心俱疲地回到家裏,房東漲房租的通知塞在門縫裏。他和另外幾個中國學生合租一幢房子,一人占一間,廚房和浴室合用。冰箱裏髒髒的,誰也不願洗。
有那麼一刹間,他萬念俱灰,拿起電話就撥通了中國的長途。
“媽媽,我要回去。”
母親吃一驚,以為兒子要回來休假。
他卻已經鎮定下來,告訴母親他很好,隻是有點兒想家。他的聲音已經平靜,說著話,一邊騰出手來,半下意識地把加租通知細細地撕成一條條。
一個星期後,他去了另一家飯館打工。三年後,他獲得碩士學位。三年又三個月後,他與一個有綠卡的女孩結婚。聽說他現在在香港開了一家小公司。
在異國結婚的許多人都在婚後有了“身份”。有了“身份”真好,頓時理直氣壯。都說路線是個綱,對大多數留學生來說,身份才是綱,綱舉目張。而獲取身份的一條捷徑就是婚姻。反正人早晚得結婚,那就結了再說。婚後,有人琴瑟和諧,有人寂寞苦惱。也有許多人壓根就沒打算同那個粗人白頭到老,早在挑選婚戒時就定了主意,身份到手,立刻分手。再等而下之,就是假結婚,中國人、美國人聯手欺騙美國政府。這條獲取身份最容易的途徑同時也是影響這些年輕的留學生一生最大的途徑。婚姻原似賭博,許多人這樣告訴自己,下了注才知道輸贏。為了身份,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