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屈分野,判若鴻溝。
顯然,《莊子》自有其獨特的詩史價值。不是《詩三百》和《楚辭》所能替代的。先秦時代《詩》、《莊》、《騷》相繼崛起,如同三條粗大的根係,共同支撐起中國詩史的參天大樹。
四
無論共時性的考察還是曆時性的探究,都不難發現,中國詩史的肌體內始終流淌著《莊子》的血液。
兩漢是一個詩思消歇的時代。漢代儒士采用斷章取義的詮釋法,先變《詩三百》為“經”,繼而,又變《離騷》為“經”,扼殺了《詩三百》和《楚辭》的生命力,把它們製作成僵硬而貧血的政治標本。至於《莊子》則被他們久久地遺忘了。直到漢末魏初才有了根本的轉變。漢魏之際《詩》、《騷》、《莊》的詩史位置得以確立,並呈現三源合一流的趨勢。其中,《莊子》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一到魏晉間,莊子的聲勢突然浩大起來,……莊子突然占據了那時代的身心,他們的生活、思想、文藝——整個文明的核心是莊子。”由於莊子思想和藝術精神的博大無涯,魏晉詩人對《莊子》的認同體悟並非一蹴而就,而是呈現為一個漸進的動態過程。
《古詩十九首》以其“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至情”(陳繹曾《詩譜》)突破了《毛詩序》“詩言誌”的藩籬,大膽地將朋友闊絕、男女相思、歎老嗟卑、知音難遇、逐臣失意之情寫入詩中。稍後,建安詩人進一步開拓了“真情”、“至情”的範疇,使詩歌與人類情感緊密扣合;在特殊文化背景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代詩人,其人生追求往往與政治、社會、仕途、功名聯係在一處,限於主客觀因素,個人的期望常常會遭到挫折,或者完全落空。有時不僅無法實現自我價值,甚至會有性命之憂。一代天才曹子建就是這樣,他後期生活名為藩王實同囚徒。理想的失落、生命的變幻莫測,使他自覺地投靠《莊子》,沉浸於《莊子》的士大夫人格境界以消解生命的悲劇意識。莊子思想與中國失意士人的全方位結合,當始於此。此後,莊子思想便成為曆代失意、潦倒之士的精神避難所。正始時期,阮籍、嵇康以老莊為師,用自然對抗名教,在王弼何晏正始玄學之外別開竹林玄學一途。嵇康“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逍遙,阮籍“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的悲愴,與莊子精神遙相呼應。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正始詩人繼承了莊子批評黑暗現實,衝決封建禮教羅網,向往精神自由境界的思想和行為;晉宋玄言詩,“詩必柱下之指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文心雕龍·時序》),直接將老莊義理用韻語排列。玄言詩之衰亡與《莊子》的興盛,雄辯地說明:詩之所以為詩,在於詩之魂,不在於詩的外層形式;晉宋之際陶淵明因時局險惡,壯誌難酬,毅然掛冠歸去,隱居潯陽,躬耕壟畝。他“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純真人格,“久在樊籠中,複得返自然”的欣喜之情,“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的怡然自得,無不與莊子的思想境界和藝術精神妙合無垠。稍後,謝靈運在青雲失路後,寄情山水,寫出了大批山水詩。莊子之後,將自然美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進行觀照,進而創立田園詩派山水詩派,是陶淵明和謝靈運的功績。從此,湖光山色、林泉籟韻作為新的美感範疇全麵進入了詩史領域。如此,莊子終於一步步一層層占領了中古詩壇。
徐複觀先生說:“在莊子以後的文學家,其思想、情調,能不沾溉於莊子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屬於陶淵明這一係統的詩人中,更為明顯。”誠如斯言,即以偉大詩人李白、蘇軾而言,古人早已指明:“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詩以出於《騷》者為正,以出於《莊》者為變,少陵純乎《騷》,太白在《莊》、《騷》間,東坡則出於《莊》者十之八九。”(劉熙載《藝概·詩概》)太白東坡二人豪放曠達的性格、傲岸不羈的人格、浪漫神奇的藝術境界與《莊子》密不可分。因二人氣質經曆、處世方式的不同,其詩文又各具特色。大體說來,太白更多地接受了莊子“那嬰兒哭著要捉月亮的天真”,而東坡則更多地繼承了莊子“那神秘的悵惘、聖睿的憧憬”。天真者多沉溺於幻境,多自信自負,多放浪形骸,多奔放之激情,故常常放聲歌唱“大鵬一日隨風起,扶遙直上九萬裏”(《上李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將進酒》);悵惘者則多憂患意識,多理性的思索,多人生無常的慨歎,故時時詠歎“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遷居臨皋亭》);“吾生如寄耳,初不擇所適”(《過灘》);“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遊”(《鬱孤台》)……在藝術表現方麵,太白喜歡用純樸天真的詩情、誇張變形的意象,袒露強烈的主觀情感,“大約太白詩與莊子文同妙,意接而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雲,卷舒滅現,無有定型”(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東坡則在飄逸灑脫、自然流轉的同時,擅長於細致的觀察與冷靜的思考,“如導師說天上妙諦,如飛天仙人下視塵界”(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十),顯然,二人從精神、人格到創作個性、詩歌風格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莊子思想境界、藝術特質的熏陶。
從對魏晉詩壇和陶李蘇三大詩人的析論中,可以看出莊子藝術精神滲透於一部中國古代詩史。而以上論述尚未包括《莊子》對中國古代文論領域的開拓性貢獻。
當《詩三百》成為曆史的絕唱,當《楚辭》的魔笛尚未奏響,詩歌那寂寞的天宇突然間響徹了天籟之聲——這就是《莊子》。《莊子》的審美情感開拓了詩的疆域;莊子創造了豐富的意象、全新的意境和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莊子》的藝術精神超越了同類文化典籍,足以與《詩三百》、《楚辭》鼎足而三;在塑造中國古代詩人心態,建構詩人人格模式,規範詩歌創作流向方麵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不僅‘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秦漢以來的一部中國文學史差不多大半在他的影響下發展。”至此,我們似乎可以肯定地說:《莊子》是中國詩史的三大源頭之一,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