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莊子》與中國詩史之源(1 / 3)

何謂“詩史之源”?本章認為,可稱為詩史之源的文本,當具備下列因素:一、該文本形成於民族文化的發軔期。在古代中國,即是先秦時代。二、必須是詩歌總集或是具備詩歌藝術特質的文化典籍。如果是後者,它必須具備同類文化典籍所缺乏的藝術特質,而其藝術特質能夠填補詩歌總集藝術建構方麵的空白。三、它不是一個靜態的標本,能夠以頑強的生命力與巨大的滲透力引領後世詩人心態的走向,規範後世詩歌藝術精神的流程。以下的討論即據此展開。

雖然《莊子》中有一些語句整飭而又押韻的章節。《大宗師》、《人間世》、《知北遊》中皆有詩意盎然的直接標明為“詩”與“歌”的段落。然而,從整體上看,《莊子》畢竟是間有韻語的散文。如果詩必須要有整齊的句式、和諧的韻語,那麼,《莊子》不是詩。幸而,這隻是詩的表層形式。詩,還有詩的深層形式,還有詩之魂。

“是詩便少不了那一個哀豔的‘情’字”,若無真情灌注的詩,縱然精工,終如紙花,缺乏生氣。《莊子·漁父》雲:“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一部《莊子》處處充溢著這種精誠之情。

作為哲人,莊子對自己建構的哲學體係充滿了深情。對其哲學最高範疇“道”的描述、對其理想人格“真人”、“神人”、“聖人”的描繪,無不傾注了宗教般的熱忱。在他的筆下,“神人”們“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逍遙遊》)。“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大宗師》)此神人、真人是宇宙的精華、天地的英靈,從形體到精神莫不符合美的標準、詩的神韻。莊子並不因傾心於形而上的“道”而遺忘了人間世。所謂詩人就是關注人生,熱愛生命,具有悲天憫人情懷的人。莊子正是這樣一位真正的詩人。他說:

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嚐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徐無鬼》)

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比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遠矣!(《山木》)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則陽》)

一個無情之人,難以有如此細膩的情感領悟,難以有這種心靈的悸動。隻有眷戀人生、珍視生命的詩人才能將遠離家園、遠離親人、飄泊無依的悲哀感和盤托出。“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知北遊》),是莊子體認到生命短促而又無可奈何的哀歎。惠子,是莊子的論敵,又是他的摯友。他們曾共同遊樂、相互爭執,甚至勢不兩立。隨著惠子的去世,這一切都成為永久的回憶,留給莊子的是無盡的哀傷: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殷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殷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嚐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嚐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徐無鬼》)

這是詩人的傷逝,這是哲人之間的友誼。真情厚誼,感人肺腑。伯牙子期知音,人亟稱之;莊惠之交,世所罕言。真正的友誼,不僅在於理解,其實啟迪友人的靈感,撞擊友人思想的火花,尤為重要,尤為難得。也許,這樣要求太過苛刻,因為莊惠之交,千載而下,惟此一度。解牛之庖丁、承蜩之佝僂、斫輪之輪扁、運斤成風之匠石……因了《莊子》的緣故,進入了文學的殿堂。是的,《孟子》中亦有揠苗助長的宋人(《公孫醜上》)、乞幡之齊人(《離婁上》),《韓非子》中亦有酤酒之宋人(《外儲說右上》)、鬻盾矛之楚人(《難一》)等等,也寫到了下層人物,但後者多是被嘲笑的對象或者隻具有工具價值。不似莊子用真情肯定他們的品質、讚賞他們的技藝。《莊子》之情,彌漫人寰,也彌漫自然。從天體的運行、四季的推移到魚之樂、蛙之驚、螳螂之怒……莊子無不做了細致的觀察。莊子把自己的身心安置於自然之中:或與友人漫步濠上,觀賞魚遊之樂;或與弟子穿越山林,討論材與不材;或垂釣河畔,思悟人生至理……他說:“山林歟,皋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焉!”(《知北遊》)至此,大自然已成為詩人完整的審美對象,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渾然如一。

莊子立足於自然的尚情論以及他對人間世、對自然、對其哲學境界的深情,猶如一陣春風,吹入被儒家道德說教所籠罩的詩壇,這是一場詩界的革命。因之,古人雲莊子是“最近情的人”(林雲銘《莊子因》卷一),是“最深情的人”(方以智《藥地炮莊·莊子論略》)。聞一多先生雲:“莊子是開辟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情種。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一個詩人。”誠哉,斯言!

情感並不等於詩,隻有運用一定的藝術形式(如意象、意境、格律……)將情感予以藝術的再現,才能形成詩。貫通整個中國詩史而看,意象的創造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意境的類型上,莊子除了創造了許多社會意象、心理意象外,著力創造了一批具有象征性的自然意象。譬如《齊物論》中栩栩然飛翔的“蝴蝶”、萬竅怒號的“大塊噫氣”等等,此處的蝴蝶與風,已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蝴蝶和氣象學意義上的風,而是詩的蝴蝶、詩的風,隻能用審美心態去體味去把捉。莊子筆下的動物、植物無不浸透了詩的色彩,從不同的角度象征著莊子的哲學範疇。這些意象作為一種意象原型被長期沿用。僅“蝴蝶”意象就被詩人化用為:莊周化蝶、莊周夢蝶、莊周蝴蝶、蝴蝶莊周、蝶化莊生、栩栩蘧蘧、蘧蘧栩栩、夢蘧蘧、蘧蘧夢、蝶蘧蘧、蝴蝶夢、夢蝴蝶、蝶夢、夢蝶、化蝴蝶、化蝶、蝶化、蝶與周、蝶為周、周為蝶、漆園蝶、南華蝶、莊蝶、莊生蝶、莊叟蝶、枕蝶、蝶入夢、莊周夢、莊叟夢、莊夢、夢栩栩……莊子意象的主要特征是采用誇張性變形性意象。寫大時則曰:“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逍遙遊》)“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裏。”(《外物》)寫小時則曰:“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返。”(《則陽》)寫肢體的變形則曰:“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肋。”(《人間世》)王國維雲:“南人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勝於北人遠甚。彼等巧於比類,而善於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於北方文學中發見之。”(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其實,即使在南人中,莊子亦是獨一無二的。其文“喻後出喻,喻中設喻,不啻峽雲層起,海市幻生”(宣穎《南華經解·莊解小言》),創造出一係列豐富而鮮明的意象。是故,有人譽莊子為“第一位創造意象的大師”,不是沒有根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