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莊子哲學中的三重人格境界(2 / 3)

作為現實中的士人怎樣才能進入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呢?莊子設計了這樣幾種途徑:

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間世》)

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大宗師》)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同上)

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

歸而言之,莊子旨在要求人們消除求名求利的念頭,消除“智慧”的偽詐,消除肉體的貪欲,消除精神的焦慮,從而沉浸在一種物我兩忘、物我合一、空曠通明、虛一而靜的心靈境界。有必要指出:進入並保持此一境界隻是暫時的相對的,因為人畢竟生活在充滿複雜矛盾的人間世,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某種幻想的精神境界之中,往而不返。我們發現,在一切天人對峙的場合,莊子無一例外的主張順應自然,反對人為。他說:“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秋水》)“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養生主》)這是不是說莊子的人生實踐完全否定了人的主觀意誌,使人成為“形若槁木,心如死灰”的行屍走肉呢?我看不是!因為順天隻是隱士人格的一個層麵,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層麵:不順人。後者的存在足以表明莊子的隱士人格是一種獨立人格!莊子不是混世主義者也不是順世主義者!他是一位誌士,也是一位鬥士。他並非“不遣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相反,他將是與非、愛與憎、美與醜、善與惡、真與假分得一清二楚,它們之間絕無可以調和的餘地。

他始終與統治者分庭抗禮,絕不媚顏屈卑,絕不同流合汙,真正做到了“不為軒冕肆誌,不為窮約趨俗”(《繕性》)。他寧可“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而不願“舐痔得車”(《列禦寇》);他寧可“曳尾塗中”,而不願“藏之於廟堂之上”(《秋水》);他視相位如同腐鼠,自比為“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澧泉不飲”的鵷雛(同上)。《山木》篇載: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也?”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焉?”

在他的筆下有一個傲對王侯、蔑視利祿的隱士群,他們之中有認為堯“賊天下”而逃堯的許由(《徐無鬼》),有“守陋閭苴,布之衣而飯牛”的顏闔,有“環堵之室,茨以生草,篷戶不完,桑以為樞”的原憲,有“溫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的曾子(《讓王》),還有廣成子(《在宥》)、伯成子高、江陰丈人(《天地》)……

麵對相左的學術見解和相異的政治主張,莊子從未表現出含糊其辭、閃爍躲避、模棱兩可的態度,對於當時的顯學——儒墨之學,莊子的批判尤為激烈。他把儒家宣揚的仁義道德視為加在人的自然本性上的繩索,《馬蹄》曰:“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胠篋》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儒家的鼻祖孔子在《莊子》中處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位置,時而因冥頑不化而遭到道家人物的訓斥、諷刺,時而作為道家理論的傳聲筒,直接宣揚道家思想,時而又被寫成幾經訓導終於開竅幡然悔悟的道家人物。對儒家所推崇的堯舜等“聖君”莊子亦不以為然,認為他們以仁義殘害人性。在儒家看來這是大不敬的行為,是對“聖人”的褻瀆。莊子認為,儒墨“隨其成心而師之”,他們的見解並不契合大道。顯然,莊子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非湯武而薄周孔,大膽“剽剝儒墨”的思想家。

與此同時,莊子絕不與世俗同流合汙,他嫉惡如仇,對社會進行嚴肅的批判。《人間世》曰:“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在宥》曰:“今世殊死者相枕也,銜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是故,陳鼓應先生稱莊子為“整個世界思想史上最深刻的抗議分子”。

若說莊子人格,這才是真正的莊子人格!一方麵向往逍遙自由、天人合一之境界,力求在紛亂的世俗世界保持一份心靈的平靜,樹立起超凡脫俗的獨立人格;另一方麵為了實現自己的哲學主張,為了維護心靈深處的理想境界,絕不與世俗妥協,不與專製主合作,不與缺乏操守的士人為伍。他不是回避矛盾、遠害全身,聽從命運擺布,隨遇而安,消滅思想情欲,麻木不仁的混世主義者,也不是既超世又順世的遊世主義者,亦不同於“隱身而弗見”的隱士,他以一種清醒的理性主義態度處世,“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逍遙遊》)。這是一位是非分明、立場堅定的隱士,是一位風骨凜然、人格高潔的隱士,是一位開拓出獨特的精神境界的隱士,是一位建構出高明而精美的哲學體係的隱士。

莊子哲學的第三重人格境界是士大夫境界。首先有必要指明,士大夫人格境界固然是莊子人生哲學中不可割裂之組成部分,其精神意蘊與真人人格和隱士人格一脈相承,但是,不能將其與前二者混淆。從根本上講,莊子不主張與統治者合作,反對士人入仕。這是不爭之事實。除前引莊子及諸隱士言行外,還有許多證據。譬如《徐無鬼》中子綦聽說其子將與國君同食而且會澤及三族時,竟然“索然出涕”,並說:“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之與之也?吾是以泣也。”正如這位父親不能阻止兒子出仕一樣,莊子亦深知他無法阻止士人進入仕途。畢竟,“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真隱士少而又少,大部分士人不論出於何種動機總得與統治者發生關係,一旦入仕就不能不承認專製製度的合法性,就不能不服從專製主的意誌,因之,莊子替他們(莊子稱之為“遊方之內者”)設計了一種新型的人格境界——士大夫境界。

這一人格境界的內涵可用“順人而不失己”或“內直而外曲”來概括。順人即在表麵順從專製主。在專製時代,對普通士人而言,這其實是不得不然的。《韓非子·說難》指出士人伴君有七種身危八種猜疑,且“人主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莊子·人間世》說國君們或“輕用其國”、“輕用民死”,或“其德天殺”。士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真乃“伴君如伴虎”。的確,在專製時代,無論是意在拯世濟民、建功立業的誌士仁人抑或為了一己之榮華富貴、聲色犬馬的利祿之徒,隻要一進入仕途,就如同“遊於羿之轂中”,無時無刻不處於被降黜、貶謫、流放、殺頭,乃至籍家滅族的危險之中。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迫使他們不得不順從專製主,至少在表麵不得不順從。那麼,在這種情勢下該如何處世呢?莊子提出的方案是:順人而不失己。莊子有一段為人所詬病的“名言”,其言曰:“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這常常被視作莊子為混世主義者的“鐵證”。如果莊子的思想僅止於此,縱然它不代表莊子本人的人格,亦可認定他犯了不可寬赦之罪。但事實卻不是這樣,論者在有意無意間忽略了一句關鍵之語:“達之,入於無疵。”前三句所言隻是“順人”,此句所語乃是“不失己”。前者是手段,後者才是目的。不失己亦即“內不化”、“內直”。順人即“外化”、“外曲”。《人間世》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