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原始儒學的真諦與歧變(1 / 3)

儒學道統說首倡於韓愈。他認為堯、禹、舜、湯、文、武、周公之道傳之於孔子,孔子傳之於孟子。“軻之死不得傳焉”(《韓昌黎集·原道》)。宋明理學家在賞識並接受其道統說的同時,把韓愈和全體漢唐儒師排擠在正統之外。他們認為孟子之後,道統千載不傳,直至程朱出世才“開曆古之沉迷”,複明聖人之道。現代新儒家則拒斥清儒,表明自己直承於程朱陸王。牟宗三先生說:“吾人須知宋明儒學與明亡而俱亡,已三百年於茲。因梁先生之生命而重新活轉了。”縱觀中國儒學史,所有的儒士無不以孔孟之嫡傳者自詡,宋明儒師與現代新儒家尤為典型。不僅他們自己一向以道統之正統傳人自居,世人亦多以此相許。經過對原始儒學基本精神之體察和對宋明理學與現代新儒家的檢討,本章認為:宋明儒師與現代新儒家所謂的“道統”並不契合孔孟之“道”,他們的理論體係不唯沒有使原始儒學獲得新的生命與發展的契機,反而遮蔽了原始儒學之真義,失落了原始儒學的人文精神。

孔子雲:“吾道一以貫之”(《論語·裏仁》)。然而,道之真諦何在?千年以下,聚訟非一。今日學界具代表性的觀點有以下數說:

一個“仁”字最被強調,這可以說是他的思想體係的核心。

孔子思想以仁為核心,這已是一種公認的看法。

“立於禮”,是他的思想中心。……孔子的曆史觀是禮的損益史。

“仁”的準繩和目標是“禮”,而“孔學”主要是“禮學”。

仁與禮的統一

孔子所說的仁,指的是合同。他說的禮,指的是別異。因而孔子思想的核心既不是仁,也不是禮,而是仁與禮的統一。孟子的仁政和荀子的王道,說法雖不同。實質上都貫穿著儒家的這種共同的社會理想。

內聖外王之道

梁啟超說:“‘內聖外王之道’一語包舉中國學術之全體,其旨在內足以修養而外足以經世。”這不免有點把“內聖外王之道”泛化的味道,不過以此為儒學的核心精神則是極其妥切的。照傳統的理解,儒學的核心確實在修己與治人的兩個方麵。

上說俱從不同的角度觸及了儒學的核心精神,又各有缺失。仁與禮之間(包括義、信、孝等道德範疇)是相互滲透、互為前提的。說仁的準繩和目標是禮,沒有錯;說禮的準繩和目標是仁,也未嚐不可。因之,不好斷然分開,以此代彼或取此舍彼。且“仁”說、“禮”說、“仁與禮統一”說俱可涵攝於“內聖外王”說之中。然“內聖外王”說亦非盡善盡美,其根本性的弱點乃在於未能標明兩者的關係。據此,本文認為原始儒學的基本精神可用“修己以安百姓”一語表述。《論語·憲問》雲: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其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其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

一部《論語》的核心精神,原始儒學的核心精神,俱由此段文字揭櫫而出。“修己以安百姓”的精神中涵攝著三大層麵:

基礎層麵:修己以敬。

“修己”亦即《孟子》中的“修其身”與《大學》中的“修身”。與後儒所謂“內聖”大體相當。修己之意有二,一是指用仁、義、禮等倫理道德規範來約束自己,使自己由被動接受逐漸轉變為自覺地恪守;二是指培養自己“安人”、“安百姓”之術,即政治智慧與政治才能,這一點在後儒那裏常被忽視、被冷落了。倘無平治天下之術則壯誌與道德修養皆懸浮無著落。此處,孔子從眾多的道德範疇中,獨拈出一個“敬”來,其義安在?《論語》一書,“敬”凡21見,僅次於“仁”、“禮”、“信”、“義”之後。細按原文,我們發現:第一,“敬”所標明是一種有誠意的處世態度和心理狀態,與《孟子》、《中庸》、《大學》中的“誠”字同義。治理國家應“敬”:“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雍也》)事君要“敬”:“君子道有四焉……其事上也敬。”(《公冶長》)奉侍父母要“敬”:“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為政》)仁需要“敬”:“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子路》)……顯然,“敬”是履行道德規範時懇切篤實的態度。第二,孔子常常將“敬”與“事”相係,如“敬事而信”(《學而》)、“其事上也敬”、“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衛靈公》)“君子有九思……事思敬。”(《季氏》)看來,“敬”是由修己通往實踐的中介。“修己以敬”體現了孔子對實踐的重視。

中間層麵:修己以安人。

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釋此處“人”字時說:“這個‘人’字顯然是狹義的‘人’,沒有把百姓包括在內。”本文不敢苟同此解。本文認為此處的“人”是指人類,首先,“人”與鳥獸、神怪等非人相對,孔子說:“鳥獸不可與群居,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微子》)“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人”體現了孔子對生命本體、對人類社會的關注與執著;其次,“人”與“性”、“天道”相對,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體現了孔子的關注點不在於形上領域,而在於人類社會,在於“人倫日用之常”。所以說“修己以安人”是原始儒家淑世情懷的集中概括。從孔子把修己的目標緊緊限製在“人類社會”的範圍之中,可以斷言:他的終極目標隻有一個:平天下,安社稷。

終極層麵:修己以安百姓。

“安人”指明了修己的大方向;“安百姓”則提出了修己的最終歸宿。安一族之人也是安人,安一鄉之人也是安人,安一國之人也是安人。君子的目標不止於此,君子的追求乃在於安天下之百姓。完成了“安百姓”之重任,社會便進入《禮記·禮運》所描繪的“大同”世界和“天下為公”的時代。那是一個自由平等而“泛愛眾”的時代。

“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便構成了原始儒學人文精神的完整係統。在此係統中,修己是手段,是必要條件,安人、安百姓才是目的。與“修己以安百姓”的追求相應,原始儒學大師們表現出自強不息、日新不已的精神風貌。具體而言,此一精神風貌主要體現為:

第一,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曾子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泰伯》)孔子在禮崩樂壞、道術為天下裂的春秋之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怨天,不尤人”(《憲問》)。“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述而》)孟子亦自覺地承擔起平治天下之重任,他說:“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公孫醜下》)這種宏大的抱負、英雄的胸襟激勵了無數仁人誌士以身殉國的豪壯之舉。

其二,安貧樂道精神。超凡的抱負與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已經注定了誌士將要承受生命的重荷與創傷。孟子告誡他們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誌士應當無條件地承受生活之窘迫、命運之不公,以苦為樂,堅忍不拔。孔顏樂處,寄意於此。

其三,憂患意識。從根本上講,“憂患意識,乃人類精神開始直接對事物發生責任感的表現,也即是精神上開始有了人的自覺的表現。”孔子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衛靈公》),即是說隻有超越了個體生理享樂層麵的憂患才是真正的憂患意識。孟子進一步將憂患意識與平治天下相聯係,他說:“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為鄉人,是則可憂。”(《離婁下》)他還認為君主應當與民眾同憂樂:“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下》)將憂患意識上升為能否平治天下的前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