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曹植詩歌的情感特征(3 / 3)

恪勤在朝夕,無端獲罪尤。在昔蒙恩惠,和樂如瑟琴。

何意今催頹;曠若參與商。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

新人雖可愛,無若故所歡。行雲有反期,君恩儻中還!

慊慊仰天歎,愁心將何訴?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

悲風來入懷,淚下如垂露。發篋造裳衣,裁縫紈與素。

寶香山人評此詩曰:“寫出戀戀之情,言辭溫厚。”(《三家詩》曹集卷二)棄婦朝夕恪勤,無端獲罪。夫婦本來樂如瑟琴,不意丈夫中途變心,另有所愛。明罪尤在夫而不在己。對其夫有指責亦有眷戀。眷戀情深如海;指責委婉溫和。其《種葛篇》雲:

種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陰。與君初婚時,結發恩義深。

歡愛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竊慕棠棣篇,好樂和瑟琴。

行年將晚慕,佳人懷異心。恩記曠不接,我情遂抑沉。

出門當何顧,徘徊步北林。下有交頸獸,仰見雙棲禽。

攀枝長歎息,淚下沾羅襟。良馬知我悲,延頸代我吟。

昔為同池魚,今為商與參。往古皆歡遇,我獨困於今。

棄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

朱緒曾《曹集考異》雲:“此詩不得於文帝,借棄婦而寄慨之辭。篇中葛蔓、棠棣,皆隱寓兄弟之意。”和前舉之詩一樣,對兄長抱有殷切希望,希望兄長有一天會回心轉意,重續舊好。對眼前的被拋棄被冷落,心中充滿了幽怨,卻不敢流露出與之決絕之意來。

顯然,子建以女性自擬、以丈夫擬君的象征法以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忽起忽伏、忽斷忽續”(王邦采《離騷彙訂》)的抒情方式來源於屈原之《離騷》。不過,子建棄婦詩已盡失屈子“揚才露己”、“暴顯君過”、“怨懟激發”的鋒芒,更加顯得溫馴和柔、吞聲忍氣、淒傷纏綿。這就是封建文人眼裏的“怨之正”。

子建詩歌之所以形成這種“怨而不怒”的情感特征,有兩重原因。一重是非不怒也,實不敢怒也。子建其實對曹丕父子的壓抑迫害看在眼裏,恨在心頭。但“利劍不在掌”,隻能將無限的委屈怨恨埋在心頭。司馬遷雲:“自含齒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於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性情之理也。”(《史記·律書》)他說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原列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情必有怨,有怨則有怒。怨怒之情鬱積在胸必要發泄,這是人的自然本性。今怨恨在胸,卻不敢吐露,其主因乃在於專製之酷烈。在長期的專製製度下,多數士人麵對聖上之淫威噤若寒蟬,敢怒不敢言,此乃是形成所謂“溫柔施厚”、“怨而不怒”之詩風的主要原因。具體到子建則還有第二重原因。子建其人才華橫溢,早年又深得其父寵愛,故一度盛氣淩人,目空一切。但其天性較為純正真誠,後期備受折磨,遂盡洗前期之傲慢浮華之習,能夠以惻隱之心、仁愛之心待人處事。觀其建安年間詩作,對曹丕極為友好敬重。詩雲:“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公宴詩》),“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侍太子坐》)。這種友愛之情是真實可信的。後期他一直受到曹丕父子的猜疑壓製,在曹丕時代甚至數度有性命之憂,但他總是委曲求全,希冀用骨肉親情去感化曹丕父子。吳喬《圍爐詩話》曰:“詩之難處在深厚,厚更難於深,子建詩亦在厚。”此處之“厚”主要是就其藝術魅力而言的,但詩之“厚”與其人格之忠厚敦樸當有內在聯係。劉熙載《藝概·詩概》雲:“子建則隱有‘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之意。”誠謂慧眼的評。丁晏承王通之說,認為子建以天下讓於子桓,並說:“陳王之不得立,魏之不幸,亦漢之不幸也。夫陳王固未嚐忘漢也。”此完全是腐儒之見,人多不信焉。然其說:“餘嚐歎陳王忠孝之性,溢於楮墨,為古今詩人之冠,靈均以後,一人而已。”(《曹集銓評》附錄)此說雖有過分美化拔高之嫌,卻也觸及了子建性情仁厚之本質。孟子曰“聞其樂而知其德”(《孟子·公孫醜上》),子建之謂乎!

這種“怨而不怒”、“溫柔敦厚”之情感形諸於詩歌藝術,可以形成一種意象遙深、含蓄委婉、低回要眇的美學風貌,宋人張戒主張“其詞婉、其意微,不迫不露”,他認為白居易詩歌“情意失於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韻,此其所短處”(《歲寒堂詩話》)。清人沈德潛大力提倡溫柔敦厚之詩教,他說:“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托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欲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歎,而中藏之歡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敷陳,絕無蘊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說詩晬語》卷下)曹子建“怨而不怒”之作最具此種“醞藉微遠之致”。這種隱曲深沉、低回纏綿的美學風格與儒家“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詩教相融合,遂被後人視為中國古代詩歌的正派的宗。

三 哀而不傷

“哀而不傷”語出《論語·八佾》:“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裏說得十分清楚,是孔子僅就《關雎》一篇所發的議論。但後人多將此語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聯係起來,認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對一部《詩經》的總評,符合“中和”之美,故成為漢人“詩教”之基礎。其實“思無邪”並不等於“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思無邪”的含義很寬泛。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故然是“思無邪”之作;樂而淫(過度),哀而傷未必不是“思無邪”。王國維《人間詞話》曰:“‘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據此,可知《詩三百》不是沒有淫詞,然因其表現了詩人之“真”故讀之不覺其有邪。故“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並不能視為一部《詩經》之情感特征。孔子的“哀而不傷”是說《關雎》具有一定程度的哀傷情調,但其哀傷並不太深。因為《關雎》描寫一男子對“窈窕淑女”的愛戀,他固然有“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苦戀過程,但他終於在鍾鼓聲中與之成親(或者在想象之中與之成親),故他雖哀而不傷。本文借用孔子之語,對“不傷”之含義賦予新義,以說明曹植詩歌之另一情感特征。本文所謂“哀而不傷”是指詩人雖然有哀怨之情,卻不為哀怨所壓倒、所屈服,而是在哀怨的同時,奮力向上,奮力超拔,充溢著堅忍不拔之力,超曠逍遙之氣。高爾泰先生說:“中國藝術所追求表現的力,不是‘劍拔弩張’的力,而是‘純棉裹鐵’的力。”“在漫長而又黑暗的中世紀封建社會,中國藝術很好地表現了處於沉重的壓力之下不甘屈服而堅持抗爭,不甘沉寂而力求奮發,不同流合汙,而追求潔身自好的奮鬥精神。”曹植之“哀而不傷”與高爾泰先生所論中國藝術之特點息息相通。這使曹植的“哀怨”情感具備了全新的詩史意義。

子建“哀而不傷”之情感滲透於所有詩作中,那些“憂懷從中來”的棄婦詩莫不懷著美好的期望,企求其夫有朝一日良心的覺醒,故不曾墮入消沉、絕望之境。然其“不傷”之情在下列兩類詩作中展現得尤為充分:一類是言誌之作,一類是遊仙之作。前者有昂揚向上、自強不息之骨,與原始儒學之人文精神相通;後者有超曠逍遙、睥睨萬物之氣,與老莊哲學之精神境界相係。鍾嶸評子建詩歌曰“骨氣奇高”,此之謂也。

《贈白馬王彪》是哀極之作,詩猶有“心悲動我神,棄置莫複陳。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之句,表現了詩人的自我克製力和誌在四海的胸懷;《責躬》詩寫於生死未卜之時,詩中猶謂:“願蒙矢石,建旗東嶽,庶立毫厘,微功自贖。危軀授命,知足免戾,甘赴江湘,奮戈吳越。”不改其建功立業之想。其後期表現慷慨不平之氣的作品很多。例如:

鰕遊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遊。

世士誠明性,大德固無儔。駕言登五嶽,然後小陵丘。

俯觀上路人,勢利惟是謀。讎高念皇家,遠懷柔九州。

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汛泊彼嗷嗷,誰知壯士憂。

(《鰕篇》)

仆夫早嚴駕,吾將遠行遊。遠行欲何之?吳國為我仇。

將騁萬裏途,東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

願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誌,甘心赴國憂。

(《雜詩》其五)

飛觀百餘尺,臨牖禦欞軒。遠望周千裏,朝夕見平原。

烈士多悲心,小人媮自閑。國仇亮不塞,甘心思喪元。

拊劍西南望,思欲赴太山。弦急悲聲發,聆我慷慨言。

(《雜詩》其六)

平治天下,建功立業是建安詩人的共同心聲。黃初之後,曹操和王粲、劉楨等人化為異類,曹丕忙於政務,詩壇極度冷落。子建身處危難,衣食不繼,居址屢遷,曹丕撒下了羅網,隨時可能收羅結網,置子建於死地。在這種險惡的情勢下,子建猶昂首高歌,猛氣幹雲,壯誌衝天,毫無頹廢委靡之態,實在難能可貴。這與南唐後主李煜形成鮮明對照。李煜被俘後,徙至汴京,封以違命侯,終日以淚洗麵,其詞雲:“往事隻甚哀,對景難排。……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浪淘沙》)“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多少淚,斷臉複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望江南》)“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在相似的環境中流露出來的是迥然不同的情感,一在哀愁中奮發,一在哀愁中消沉;一在哀愁中“撫劍而雷音”,一在哀愁中“壯氣蒿萊”。雖然其作品都是用生命之血書寫就,雖然都是詩詞史上的傑作,其情感之指向卻有天壤之別。

如果說不甘消沉的錚錚鐵骨、堂堂正氣來源於原始儒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人文精神,那麼,老莊思想、道教神仙境界則給了曹植以精神的自由與心靈的慰安。子建早歲涉世未深,且處於順境,故對於莊子思想難以有深刻的理解。另外,對方術之士亦不相信。其《辯道論》曰:“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廬江有左慈,陽城有郤儉,始能行氣導行,慈曉房中之術,儉善辟穀,悉號三百歲。卒所以集之於魏國者,誠恐斯人之徒,接奸宄以欺眾,行妖慝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豈複欲觀視仙於瀛洲,求安期於海島,釋金輅而履雲輿,棄六驥而美飛龍哉!自家王與太子及餘兄弟,鹹以為調笑,不信之矣。”但到了後期,子建思想有了轉變。由雲端跌之泥潭的子建開始服膺莊子學說,借任莊子天人合一境界以獲得心靈的解脫,這是毋庸置疑的。至於後期的子建是不是相信神仙思想,學術界迄今有不同的看法。認為子建相信神仙者,多引葛洪《抱樸子·內篇·論仙》中曹植之《釋疑論》為證。葛洪原文雲:

陳思王著《釋疑論》雲:“初謂道術,直呼愚民詐偽空言定矣。及見武皇帝試閉左慈等,令斷穀近一月,而顏色不減,氣力自若,嚐雲可五十年不食。正爾,複何疑哉?”又雲:“令甘始以藥含生魚,而煮之於沸脂中,其無藥者熟而可食,其銜藥者,遊戲終日,如在水中也。又以藥粉桑以飼蠶,蠶乃到十月不老。又以往年藥食雞雛及新生犬子,皆止不複長。以還白藥食白犬,百日毛盡黑。乃知天下之事,不可盡知,而以臆斷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絕聲色,專心以學長生之道耳。”

彼二曹,學則無書不覽,才則一代之英,然初皆謂無,而晚年乃有,窮理盡性,其歎息如此。

否定子建相信神仙者則認為葛洪之說並不可靠。本文認為曹植不是道教徒,但他後期有信仰道教的傾向。曹植所傾向的道教不同於相信鬼神祥、禳禱咒祝的民間道教和方仙道,或可稱之為文士道教。這是一種新型的道教。它介於民間道教與教會道教之間,主要反映文人學士的道教信仰,即既尋求一種精神的自由,又相信養生可長生不死。魏晉文士道教完成於正始詩人嵇康,曹植是嵇康的先行者。故上引《釋疑論》中辟穀及動物食藥之事未必是子建所述,“恨不能絕聲色,專心以學長生之道耳”雲雲,則有可能是子建的真實心態。這是子建與道教之關係的大體情況。其實子建是否相信神仙與他寫作遊仙詩關係不大。人在孤苦之時總會產生幻想,情感敏銳的詩人當比常人更善於想象。在幻境中,痛苦的人可以歡笑,饑餓的人可以大嚼大咽,囚禁的人可以飛升九天,把這樣一種潛意識中的幻想用詩的感情、詩的韻律、詩的語言表現出來,就是遊仙詩。相信神仙者會有白日夢,不相信神仙者亦會有白日夢。子建雖非鐵心要做道士,但他後期也不會與道教信仰勢不兩立,文士道教本來就是老莊哲學與養生學說的混血兒,子建有一些神仙之想毫不奇怪。

子建《桂之樹行》雲:

桂之樹,桂之樹,桂生一何麗佳!揚朱華而翠葉,流芳布天涯。

上有棲鸞,下有盤螭。桂之樹,得道真人鹹來會講,仙教爾服食日精。

要道甚省不煩,淡泊無為自然。乘蹻萬裏之外,去留隨意所欲存。

高高上際於眾外,下下乃窮極地天。

這裏沿用了神仙詩的舊框架,所盛的卻是新的內容。得道的真人所告凡人的“要道”,乃是老莊哲學。“淡泊”、“無為”、“自然”六字正是老子哲學的核心。與此相類的還有《苦息行》:

綠蘿緣玉樹,光曜粲相輝。下有兩真人,舉翅翻高飛。

我心何踴躍,思欲攀雲追。鬱鬱西嶽顛,石室青忽與天連。

中有耆年一隱士,須發皆皓然,策杖從吾遊,教我要忘言。

這首詩頗富象征意義。有兩真人舉翅翻飛,詩人欲追隨而去,真人遠逝,自己依然還在地麵,意謂方神道中的仙人固然誘人,卻可望而不可即,人類畢竟沒有羽化之本領。是故在日常生活中應當小心謹慎,防止禍從口出。須發皓然之隱士難道不是子建往日經驗的化身嗎?“忘言”是消極退避之術,合於老子旨意。詩人在遊仙境界中所表現所追求的往往是自己在現實中最缺乏的。曹操的遊仙詩寫於桑榆暮景的晚年,深痛大功未竟,去日苦多。所以,曹操的遊仙詩渴望延長生命之存在的時間。其《秋胡行》雲“思得神藥,萬歲為期”,“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四時更逝去,晝夜以成歲。”其《陌上桑》雲“壽如南山不忘愆”。其《氣出唱》雲:“傳告無窮閉其口,但當愛氣壽萬年。”“多駕合坐,萬歲長,宜子孫。”“主人當行觴,坐者長壽遽何央。長樂甫始宜孫子,常願主人增年,與天相守。”另外,曹操《精列》一詩值得特別注意。詩雲:

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

聖賢不能免,何為懷此憂?願螭龍之駕,思想昆侖居。

見欺於迂怪,誌意在蓬萊。周孔聖徂落,會稽以墳丘。

陶陶誰能度。君子以弗憂,年之暮奈何,時過時來微。

人或引這首詩以證曹操並不相信神仙,認為此詩意在表現曹操對神仙說的懷疑否定。其實,與曹操遊仙詩的主題一致,本詩所表現的仍然是生命短促的喟歎。與乃父不同,子建後期生活的最大問題是失去了自由。因之他的遊仙詩便表現對於自由的渴求。在現實世界,“諸侯遊獵,不得過三十裏”(《三國誌·魏書·武文世王公傳》),在幻想中他便“遠遊臨四海,俯仰觀洪波。……昆侖本吾宅,中州非我家。將歸謁東父,一舉超流沙”(《遠遊篇》)。“九州不足步,願得淩雲翔。逍遙八紘外,遊目曆遐荒。”(《五遊篇》)“萬裏不足步,輕舉淩太虛。飛騰逾景雲,高風吹我軀。”(《仙人篇》)“意欲奮六翮,排霧陵紫虛。……翱翔九天上,騁轡遠行遊。”(《遊仙詩》)在現實世界,子建“塊然獨處,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求通親親表》),在幻想之中,“仙人翔其隅,玉女戲其阿”(《遠遊篇》)。“湘娥撫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灑,河伯獻神魚。……韓終與王喬,要我於天衢。”(《仙人篇》)在現實世界,子建被曹丕父子趕出京城,遠離宮闕,在幻想世界裏,“閶闔啟丹扉,雙闕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欞,群後集東廂”(《五遊篇》)。“回駕觀紫微,與帝合靈符。閶闔自嵯峨,雙闕萬丈餘。”(《仙人篇》)“齊年與天地,萬乘安足多。”(《遠遊篇》)通過這些詩句,我們不難看出,子建所幻想中的神仙世界正與自己所處的險惡環境完全相反,是他渴求真正的人的自由之意識的折光。

絢麗的意象、開闊的境界、深沉的寄托、神奇的想象構成了曹植遊仙詩的獨特魅力,為後世處於哀愁之境的詩人指出了一條解脫的途徑,盡管這種解脫是虛幻的、短暫的。道家、道教也能給詩歌注入“哀而不傷”的情愫,雖然它神奇迷幻的色彩不同於儒家高亢的呐喊、燃燒的激情。表麵上看兩者一正一反、一熱一冷、一上一下、一陽一陰,實際上在消解士人心靈之哀痛,引導士人的精神方麵有相交相通之處。

“不傷”之情感使子建詩歌柔中帶剛、剛中有柔,具備了中國哲學美學所特有的“純棉裹鐵”之力。需要說明的是:“哀而不傷”與“怨而不怒”絕非水火不容。恰恰相反,在子建詩歌中二者水乳交融,共同鑄成了子建詩歌之情感特征。

曹植詩歌的情感特征可以概括為:“哀而且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即其詩歌以“哀怨”為基調,在哀怨的基調之上又具有“怨而不怒”與“哀而不傷”的色彩。此一情感特征之中,既深受原始儒學人文精神與詩學理想的輻射,亦有老莊哲學與道教神仙思想的投影,同時它包孕著兩漢“溫柔敦厚”、“發乎情,止乎禮義”的正統詩教觀。此一情感特征,使其詩歌藝術形成了既含蓄蘊藉、低回要眇,又骨氣充盈、遠舉豪逸的表情方式。曹植詩歌之所以深受後人推崇、認同,與其創造出此種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情感特征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