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對曹植人格建構的動態考察(1 / 3)

影響詩人詩史地位的主要因素有二:一是人格(人品),二是詩格(詩品)。二者之間又相互關涉。故古人有“詩品出於人品”之論,今人有“文學即人學”、“風格即人格”之說。曹植,中古之大詩人,齊梁人鍾嶸譬之為“人倫之有周孔”(《詩品上》),即詩壇之聖人;日人吉川幸次郎先生譽之中古之“詩神”。自古及今,曹植一向是詩人和詩論家關注的焦點。然則,縱觀迄今為止的曹植研究,多著眼於對其詩格的品評,相對而言忽略了對其人格的定位。甚至,在我看來,曹植人格生成的曆史意義仍然蔽而未明。職是之故,本文擬就曹植人格的流變曆程,曹植儒道互補人格的主要內涵,以及此一人格在中國古代士—詩人人格發展史上的意義,作一些初步的探索。

儒道互補是中國文化的主體結構,是貫穿於中國思想史的一條基本線索。儒道互補的人格模式,是中國古代士人的基本人格模式。如果僅止於這種提法,我相信,會得到大多數學者的首肯。但當問題進一步深入,一牽涉到何為“儒”,何為“道”,何為“互補”之類問題時,便各執一說,歧見紛呈。看來,在進入對曹植儒道互補人格結構的析論之前,有必要就本文所論的“儒道互補”這一概念進行界定。當然,“儒”、“道”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概念,在一篇短文中無法闡釋清楚。本章隻能強調指出:原始儒學、兩漢經學、宋明理學與現代新儒家並非一線傳承,本章所謂的“儒”主要指以孔孟為主體的原始儒學,這一學說的核心思想是自強不息、治平天下。老莊與魏晉玄學不可等量齊觀,本文所謂“道”主要指老莊思想(尤其側重於莊子思想)。莊子哲學是一種天人思想,其要旨在於以人入天,到達天人合一之境。而所謂的“互補”決不是機械的拚湊與疊加。在互補理論的創始人物理學家N·玻爾看來,“互補性應具有互斥性、相濟性、整合性三個特征。互斥性即因雙方相互限製而造成各自的有限性,雙方互不相容,不可相互替代;相濟性即是雙方均非自足,雙方均以自身的存在補足對方;整合性即互補結構具有整體效應,互補結構在整合性的意義上是非加是,即不是互補成分的性質與功能的機械疊加,整體效應不是一種抽象的普遍性,因而不能為孤立的互補雙方所‘分有’。”心理學家榮格說過:“事實上所有的人格理論家,不管他抱有什麼樣的信念,堅持什麼樣的主張,都認為人格同時容納著可以導致相互衝突的兩極傾向。”顯然,這種在一定時期內,存在於人格結構之中的,相互排斥又相互依賴補充,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閉合係統的兩種性格特征,才可以構成人格學意義上的“互補”。

所謂人格,簡單地說是指個體有別於他人的持久的性格特征。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在著名的“三部人格結構”理論中認為個體人格是由伊德(Id)即本我、自我(ego)和超我(super ego)三部分構成。伊德是人格最為原始的部分,具有動物性,是由與生俱有的本能衝動所組成的;超我是人格中最文明的部分,它反映著個人的良心、道德、自我理想等精神需要;而自我則界於伊德與超我之間,是伊德與超我交彙而成的,是現實的人格形態。剔除了弗氏泛性論的色彩,其學說對我們探索中國古代士人人格世界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曹植儒道互補人格結構的生成有一個動態的過程。以司馬門事件為界,曹植的人格分為兩個時期。曹植前期人格中能夠與儒學人文精神相頡頏的不是莊子思想,而是動物性的本我。《三國誌·曹植傳》謂子建“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正是對他放縱本我的概括。從《三國誌·王粲傳》注引《魏略》子建初會邯鄲淳一節看,子建待客不拘於繁文縟節,一任本性的自然泄露;他還染有傅粉等浮華之習。男子傅粉在曹植時代並不被社會普遍接受,曹植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之一。“任性而行”的跡象更多地反映在他的詩文中。《箜篌引》中的“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遊。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名都篇》中的“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鬥十千。……雲散還城邑,清晨複來還”等正是詩人生活的自我寫照。《與吳質書》等亦反映出他早期的享樂生活和享樂意識。在《閨情》中他更是毫不掩飾地說:“取樂今日,遑恤其他。”

在曹植周圍還形成了一個聲氣相投的小集團。《贈丁翼》一詩寫道:“嘉賓填城闕,豐膳出中廚。吾與二三子,曲宴此城隅。……我豈狎異人,朋友與我俱。……滔蕩固大節,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無願為世儒。”清楚地表明曹植及其二三同黨皆是不拘禮法、行為放達的名士。正如徐公持先生所說:“他的黨羽、擁戴者大多是些同他氣類相仿的才子,楊修、丁氏兄弟、邯鄲淳等莫不如此。”

對曹植不拘禮法的行為,許多清介剛正之士頗為不滿。崔琰一向以清廉正直著稱,他是曹植妻子的叔父,當曹操問他宜立誰為太子時,他毫不猶豫地推薦了曹丕,顯然,對不周世務的子建有自己的看法。如果這一證據不夠明顯的話,子建與邢顒的關係則更能說明問題。邢顒“少秉高節,玄靜澹泊”(《三國誌·邢顒傳》劉楨語),素有“德行堂堂邢子昂”的美譽,是天下清議所肯定的德行之士,曹操亦對他頗為看重,“是時,太祖諸子高選官屬,令曰‘侯家吏,宜得淵深法度如邢顒輩’”(同上)。是時,子建正在受寵,曹操特意安排邢顒為其家丞,是大有深意的。然而,子建卻辜負了其父的厚望。“顒防閑以禮,無所屈撓,由是不合。”(同上)此外劉楨、司馬孚亦多有勸諫,可子建仍然執迷不悟,我行我素。“植負才陵物,孚每切諫,初不合意,後乃謝之。”(《晉書·安平獻王孚傳》)一個“每”字透露出,子建實際上是屢諫屢犯,屢教不改。

當子建放縱達到頂峰時,終於發生了決定他一生命運的“司馬門事件”:

植嚐乘車行馳道中,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三國誌·曹植傳》)

事後,曹操連下二令,令曰:

自臨淄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

諸侯長史及帳下吏,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吾都不複信諸侯也。(《曹植傳》注引《魏武故事》)

子建素日縱情任性,缺乏清醒的政治頭腦,缺乏堅毅的意誌力和自我約束力。可以說,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毀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上述曹植種種縱情任性的表現,皆是其“伊德”、“本我”的顯露。弗氏所謂“本我”與莊子的“自然”有質的區別。蒙培元先生指出:

按照弗洛伊德主義,“本我”是指人的本能,即動物性,“超我”則代表社會倫理性,本我由“裏比多”所決定。按照莊子,人的內在本質超倫理的本體存在,由“自然”決定,自然具有本體意義。

曹植的“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不能說與莊子自然思想絲毫無涉,但可以斷言,就其主要傾向看則是一種享樂主義的自我放縱。魏晉放達士人多以老莊思潮與魏晉享樂主義風尚視為一途,其實謬焉。先秦時代,荀子已將莊子思想與享樂主義區別得至為顯豁:“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它囂、魏牟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荀子·非十二子》)後者在魏晉之時的思想代表是《列子·楊朱》。《楊朱》“一反玄學的自我超越境界說和名數自然合一說,係統地提倡性即欲說;以情欲為人性,以肉體享樂為人生最大快樂”。曹植當然不同於醉生夢死、頹廢淪喪的魏晉放達士人,因為在他的人格結構中還有相反的成分,但他具有明顯的享樂主義傾向則是不容置疑的。

在曹植早期人格結構中,還具有原始儒學人文精神。馬斯洛心理學理論告訴我們,個體不僅有生理需要,而且還會有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並且,高級需要的滿足建基於對低級需要的滿足之上。曹植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沒有滿足於享樂生活,在他的一生中,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平治天下、建功立業的壯誌。用他自己的話說,即是:“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平治天下是原始儒家的最高準則和終極目標,曹植正是自覺自願地以此作為人生的奮鬥方向。原始儒學人文精神在青年曹植人格結構中亦占有一定的比重。

其一,他具有體恤民情、關心民瘼的品質。曹植生於初平三年(192年),在建安士人中屬於晚輩,他沒有曹操久經沙場、出生入死的經曆,也沒有王粲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坎坷,所以寫不出前輩詩人直接臨摹血與火的生死歌哭。但當少年才子在洛陽焚毀若幹年後,麵對軍閥董卓野蠻行徑所留下的殘跡,依然滿腔悲憤,氣結難言,寫出了著名的《送應氏》其一;在他從軍之時,寫出了反映海邊下層人民生活的《泰山梁甫行》。謝靈運曾說:“平原侯植,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遊,然頗有憂生之嗟。”(《文選》卷三十《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所見甚是。此言一則指出作為貴公子的曹植主要是放縱“本我”的欲求,縱情享樂;二則指出由於他接受了儒學的熏陶,故表現出了一定的“憂生之嗟”。“憂生之嗟”即憂患意識。對民生疾苦的同情當是曹植憂患意識的重要內涵之一。同時曹植的憂患意識還體現在對生命本體存在價值的思考上,因與本題關係不大,不擬展開論述。

其二,曹植參加過一些軍事活動。建安九年之前,為了家眷的安全計,曹操通常攜家帶口東征西討,從而曹植從小就隨父轉戰南北。及長,曹操有意識地帶曹丕、曹植兄弟參加征戰,以磨煉其意誌。建安十一年,曹公東征管承;建安十二年曹公北征三郡烏桓;建安十三年南征劉表,建安十六年,大軍西征;建安二十年,曹公征張魯……曹植俱隨父出征;建安十九年,曹公南征孫權時,委派曹植留守鄴城,諄諄教之曰:“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三國誌·曹植傳》)從上述史實看,曹植在曹魏集團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其三,配合曹操的政治軍事政策,曹植做了一些宣傳工作。例如,隱士是中國古代社會中一個特殊的階層,曆代統治者都有網羅隱士的行為。山中高士倘若肯放棄隱逸生涯,步入仕途,在統治者看來足以表明自己政治的開明程度。曹操集團也不例外,對當時的隱士如管寧、胡昭、田疇等多次賞賜征辟。曹植的《七啟》就是勸隱士出山的宣傳品。文中說:“世有聖宰,翼帝霸世,同量乾坤,等曜日月。”正是英雄用武之時,故奉勸隱士們加入到重整乾坤的隊伍中來。再如,建安時期,因釀酒浪費了許多糧食,使許多士卒無以糊口,故曹操曾下令禁酒。於是“飲酒不節”的子建寫出了《酒賦》響應、宣傳乃父的禁令。《酒賦》曰:“此乃荒淫之源,非作者之事。若耽於觴酌,流情縱逸,先王所禁,君子所斥。”義正辭嚴,慷慨激昂,可惜他自己並沒有做到。

概之,卓爾不凡的才華、貴公子的優裕生活、加上曹操的寵愛,使早期子建恃才傲物,盛氣淩人,過多過久地沉湎於物質享樂之中。雖有雄心壯誌,卻未能在實際政治事務中表現出來。“本我”的過度膨脹,占據了“自我”的大部分領地,具有原始儒學人文精神的“超我”反而居於從屬地位。這就是曹植早期人格的基本狀況。

一般來說,人格結構一經形成便是一個相對閉合的係統,若沒有外力的巨大衝擊,就不會改轍換道、旁逸斜出。然而,事實卻是子建的人格經曆了一次巨變。導致子建人格結構裂變與重組的是一係列“挫折”。世之論者言及曹植所受挫折時,隻講曹丕、曹睿父子的迫害。其實,巨大的打擊從曹操時代就已經降臨了。司馬門事件徹底改變了曹操的看法,也決定了曹植後期的悲劇命運。在冊立曹丕為太子後,曹操毅然決定剪除曹植的頭號黨羽楊修。“太祖既慮始終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於是以罪誅修。植益內不自安。”(《三國誌·曹植傳》)在曹植集團中,丁氏兄弟、邯鄲淳等皆為一介書生,唯有楊修略有政治才幹,曹操殺掉楊修事實上砍斷了曹植重新起飛的翅膀。

黃初年間對曹植來是說是暗無天日的年代。曹丕上台伊始便開始了對曹植勢力的報複性剿滅。“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翼並其男口。”(《三國誌·曹植傳》)孔桂、楊俊等亦先後被誅。在曹植兄弟中,任城王曹彰傾向於擁植繼位,故深受曹丕忌恨。在黃初四年朝京師時“忿怒暴薨”,據《世說新語·尤悔》雲是被曹丕謀殺的。在誅剪親植勢力的同時,曹丕對曹植也進行了曠日持久的迫害。曹丕即王位後,即遣曹植等諸侯就國。《三國誌·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注引《袁子》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