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論者將渾然一體的七寶樓台拆成碎片,從中揀取自己需要的片斷,去作“六經注我”式的發揮。於是得出這樣的結論:《典論·論文》突破了儒家思想觀念,把文學從儒家政治倫理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深刻揭示了文學的本質特征及其地位和價值,是“文學自覺時代”的“號角”和“宣言”,這顯然不符合曹丕的原意,不符合《典論·論文》的實際,有意拔高了《典論·論文》在文論史上的地位。其實,魯迅先生講得很清楚,說曹丕的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曹丕一派“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乃是“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出的結論。至於此一結論是否恰切允當,是可以商榷的。在我看來,如果說建安時代是一個“文的自覺”和“人的覺醒”的時代,那麼,它的自覺和覺醒絕不表現為對儒家傳統價值觀的突破,或者說絕不僅僅表現為對儒家傳統觀念的突破。至於曹丕的《典論·論文》,與其說它是衝破儒家觀念的“號角”,不如說它是號召文士用文章為一統大業鼓與呼,自覺接受認同於原始儒學的思想觀念的倡議書。
三 《典論·論文》意旨蠡測
上麵所述是《典論·論文》的客觀意義,從主觀動機看,本文認為曹丕撰寫此文的初衷是為了勸導和安撫鄴下文士。此處的“鄴下文士”並不是特指王粲、劉楨等六人,還包括生活在鄴下、圍繞在曹氏兄弟周圍的諸文士。
王粲等鄴下文士在歸附曹操集團前已經成名,“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北魏,足下高視於上京”(曹植《與楊德祖書》)。他們認識到曹操平治天下的舉措“使海內回心,望風而願治,文武並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王粲傳》引王粲語)!於是懷著對曹操的景仰和對曹操收拾河山、再造太平盛世大業的憧憬,加盟於曹操集團。他們在鄴下受到了曹氏父子的禮遇和寵愛,與曹丕曹植兄弟建立了有別於主仆之情的深厚友誼,“昔日遊處,行則同輿,止則接席,何嚐須臾相失”(曹丕《又與吳質書》)!這是一個新型的文人集團。但在這個集團內並非全是陽光明媚的日子,這裏有風雲變幻的時刻,亦有陰雨連綿的季節。從領導者的角度觀察,在這一文人集團內部存在著兩大隱患,一是文士之間的互相輕視,一是文士對自己所從事工作的不滿情緒。如果不及時解決,聽之任之,輕則瓦解鄴下文人集團,重則破壞再造太平盛世的大事業。而這一問題的解決隻能依賴鄴下文壇的領袖曹丕。
鄴下文士是各地的才子,“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但他們聚集在一起時,難免出現自視甚高而視人甚低的言行,曹植《與楊德祖書》雲:他們“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以孔璋之才,不閑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者也。前為書嘲之,反作論盛道仆讚其文。”從此信件中可見,陳琳本來不擅長辭賦,卻缺乏自知之明;而曹植對別人的缺點熱嘲冷諷,傲慢無禮。其實曹丕本人對待文士亦有極不禮貌的時候,《王粲傳》注引《典略》雲曹丕曾賜劉楨廓落帶,其後又要索回,“因書嘲楨”。此外,建安年間,圍繞爭立太子之事,鄴下文士形成了擁丕派和擁植派,兩派針鋒相對,水火不容。這一矛盾必然反映到對待不同文士的態度上。由此推知,文人相輕的現象在當時普遍存在。與此相似的還有“貴遠賤近”、“向聲背實”等陋俗。
較之前者,使曹丕更為不安的是文士們對篇籍翰墨工作日益滋生出不滿情緒。在曹丕眼裏這也是文士們暗於自見、過分自負的一種表現。鄴下文士多有遠大的理想抱負,誌在經邦治國、拯世濟民,他們對政治頗為熱情,對自己的政治才幹頗為自負,對仕途的期望值過高,因此,他們對曹氏父子視他們為文學侍從、待他們為文章之士的做法越來越不滿。王粲自比為管仲孟明,他後來做了魏侍中,仍然不滿足。據《杜襲傳》載:“魏國既建,(襲)為侍中,與王粲、和洽並用。粲博聞強識,故太祖遊觀出入,多得驂乘;至其見敬不及洽、襲。襲嚐獨見至夜半,粲性躁競,起坐曰:‘不知公對杜襲道何也?’洽笑答曰:‘天下事豈有盡邪?卿晝侍可矣。悒悒與此,欲兼之乎?’”曹植《贈王粲》亦雲:“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遂使生百憂。”不滿於自己地位的決不是王粲一人。曹植《贈徐幹》雲:“寶棄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彈冠俟知己,知己誰不然?”他的《贈丁儀王粲》雲:“丁生怨在朝。”從以上詩句推斷,建安年間,包括曹植在內,王粲、徐幹、丁儀等鄴下文士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抑鬱不滿的情緒。這種抑鬱不滿主要源於認為自己有經邦濟世之才卻未被委以重任。王粲的《雜詩》其四雲:“鷙鳥化為鳩,遠竄江漢邊。遭遇風雲會,托身鸞鳳間。天姿既否戾,受性又不閑。邂逅見逼迫,俛仰不得言。”結合他的《鸚鵡賦》、《鶯賦》、《吊夷齊文》等作品看,王粲對自己在曹氏陣營內的地位極為不滿。劉楨《雜詩》雲:“職事相填委,文墨紛消散。馳翰未暇食,日昃不知晏。沉迷簿領書,回回自昏亂。”顯然他對安排給自己的文墨瑣事也極為厭煩。
在建安文士中,王粲從建安十三年起任丞相掾,建安十八年後轉魏國侍中,政治地位稍高一點。陳琳等任軍謀祭酒和門下督,相當於掾屬而已。徐幹、劉楨、應瑒等擔任平原侯庶子和五官將文學,其地位還不如長吏和家丞。既然他們備受曹操的賞識又與曹丕、曹植兄弟感情篤厚,為何又不見重用呢?原因隻有一條:“陳、徐、劉、應……凡此數子,於雍容侍從,實其人也;若乃邊境有虞,群下鼎沸,軍書輻至,羽檄交馳,於彼諸賢,非其任也。”(吳質《答魏太子箋》)這也是曹氏父子和時人對他們的普遍看法。
如此,曹丕要成功地領導鄴下文人集團,使他們齊心協力為曹魏政權服務,便麵臨著兩大問題:一是改變文人之間互相輕視的陋俗,二是確定文章乃經國大業的組成部分,勸告文士安心於文籍翰墨工作。他的《典論·論文》便是緊緊圍繞這兩個問題展開論述的。
《論文》的開篇,曹丕即提出:“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繼而舉班固、傅毅之事為例。接著議論今之文人,他認為鄴下文士個個都是卓異之士,“以此相服,亦良難矣”。他自述寫作動機說:“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乃作論文。”作者對“七子”逐一做了評論,既指出了長處,也不隱諱其缺點,頗具領袖風範。作者還從文體、文氣的角度分析了文士具有不同才能的原委。從文體看,文章分為四科,文士們或長於典雅的奏議,或長於宜理的書記,或長於尚實的銘誄,或長於綺麗的詩賦,因人而異。從文氣看,氣有清濁,無法授受。職是之故,文人不應當以己之長比人之短,要善於自見。
由於文士們自視甚高,皆以為有蓋世之才,故不能正確認識自己,不安心於文籍翰墨工作。為此,曹丕指出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將翰墨篇籍之作者譽之為“誌士”,從事翰墨篇籍工作亦可建“千載之功”,他們的英名將與幽而演易的文王、顯而製禮的周公齊名,流芳百世。所以,文士們應當消除自己的委屈和不滿情緒,“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用文章為一統大業而鼓與呼。
《典論·論文》撰寫於鄴下文人集團最活躍的建安十六年前後;《典論·論文》並未突破儒家價值觀而表現出什麼“文的自覺”和“人的覺醒”,相反,它是向儒家傳統觀念的複歸,是對儒家傳統觀念的總結;是曹丕勸誡鄴下文士改變文人相輕的陋俗,加強彼此間的團結與合作,安心於篇籍翰墨工作的一篇“告示”。這就是本文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