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紮一般在河穀,依賴農戶,山崖、岩洞凡能遮風避雨去處均可,自帶行李,自壘營灶,能塞飽肚皮,能伸腿睡覺,出門下苦得過且過太陽出來熱火。關鍵是活計棘手讓人犯愁。
褒穀兩岸山嶺大都刀砍斧削般立陡,且高上雲端。坡嶺間草木曆年采集怎麼長得及呢?但上麵不管這些,學大寨要緊,讓你采就得采,每天定額是要過秤定打不饒的。所以清晨天不亮起來做飯吃了爬坡,唯一的希望是找一塊草木旺盛的好坡場,其他什麼都不想。
300斤青肥得整整兩大捆,上午下午各完成一捆。150斤背在身上,山坡立陡,腿直打顫,汗水扯線線往下淌,打濕頭發衣衫,眯縫眼睛,一腳踩不穩,滾下山崖連喊救命都來不及!事實上年年采青都有跌崖滾坡的事情發生。活著的人也隻歎息一聲:這回把冤孽脫了。
記得同生產隊的一個小夥,怕完不成任務,在青肥中隱藏了幾根青棒來充重量,被發現後要開他的批鬥會,嚇得小夥差點跳崖。
最難忘的一次,生產隊派我和另外一位農民給水利工地砍柴,規定倆人四天必須砍回一車。可來回路程就要占去兩天。我們到達目的地以後,偏偏又落了大雪,整個山林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上山。可倆人都害怕完不成任務不好交代,隻好硬著頭皮上山。山陡路滑,邊走邊跌跤。一砍動柴火,枝上的積雪就落得一頭一臉,衣服全浸濕。返回時,要從立陡的溜槽往下拖沉重的柴捆,真是吃奶的勁都要用上。中途,柴捆被葛藤絆住,我使勁一拽,用力太猛,腳一下踩在割過的竹茬上,尖利的竹子刺透了膠鞋,刺進腳掌,血流了一鞋,疼得人渾身哆嗦。這時,肚饑人困,又近黃昏,同來的那位農民並不知曉已拖著柴火下山了。暮色蒼茫的山林不見一個人影,唯有一群歸林的鳥兒聒噪著從頭頂掠過,那種被人世拋棄的蒼涼和淒苦,真正滲入骨髓,讓人畢生難忘。
那些年月,也不知在褒穀中奔波了多少個日子,以至對沿線的村落古鎮山形水勢都熟悉得如同比鄰:將軍鋪、褒姒鋪、桃園子、麻坪寺、沙河溝、老丈溝、雷家潭、青橋驛、馬道驛、武休關、畫眉關……
那些倚山臨河的驛道古鎮,高低參差的青灰瓦屋,麻石鋪就的狹長街道,由赤變黑的鋪板門麵,家家門前懸吊的黃苞穀、紅辣椒,石磨石碾,長钁薅鋤,屋頂盤繞不散的炊煙,門前蹣跚哼哼著肥豬,在泥水中跑跳的孩子,敞胸奶孩子的女人……再是兩岸無言佇立大海波濤般鋪向天邊的山巒,始終奔騰不息日夜喧嘩的一河流水,構成一幅幾分獨特幾分神秘又千古如是的畫卷,總也讓人猜測不透,閱讀不盡。
自然還有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由於亙古便為南北通道,每遇戰亂,各省人都進山避難,真正五方雜居、回漢交融。任何一處山鎮,細查總有十數省人後裔。祖上做官為宦,巨商客賈,學士翰林,青樓名妓,匪類逃犯……都能抖摟出來。百人百性,生計艱辛,加之山高皇帝遠,形成種種奇風異俗,也硬讓人瞠目結舌。
一妻多夫,招夫養夫,站門漢,拉幫套,搭幹親,認幹娘,錯綜複雜,親上扯親。加上山地“認熟不認生”,常是一個街鎮,整條山溝全是扯皮親戚,有難共當,有福同享,一起來打發孤寂艱辛的日子。
由於生存環境惡劣,人的命運也常大起大落。記得生產隊伏天為耕牛儲備飼草,曾住過一家。主人係生產隊長,早年經商從水旱碼頭白河流落至此,一個相當精明的漢子。在公路邊築起幾大間瓦屋,院落亦相當開闊,屋後便是柴山,又有溪水流過,真正柴方水便。老婆身形秀氣,兩個娃兒牛犢般壯實,家中縫紉機、自行車、收音機一應俱全。當時稱得上殷實富足人家。讓我們這些平壩農民都羨慕不已。
豈料,再去時已情形大變。先是,老婆清晨在河灘巨石曬糧食,中午讓孩子看守,本來晴日當空,誰知秦嶺深處落了暴雨,洪水突然襲來,頓時淹沒了河道,眼看糧食、小兒子被洪水吞沒,大兒子去救弟弟,沒有上來,老婆急瘋了,撲下去救兩個孩子,結果母子仨人同時斃命!接著,莫名其妙一場大火,把一院房舍燒得精打洋光。轉瞬之間,家破人亡,隻剩得光棍男人孑然一身。
但這個人並沒有被擊倒,再見他時,在燒焦的山牆下搭個偏廈暫且棲身,依然當生產隊長,依然帶著山民們整日出坡幹活,說話依然幹脆,猛顯蒼老的頭顱宛如雕像。我由此明白了何為男人,何為毅力與堅強。
再是,這一帶山區婦女也給人留下至深的印象。秦嶺南麓,那條如帶似練的褒水蜿蜒於座座青山秀峰之間。真正青山綠水,柔風嫩雨,水土使然,故而亙古便出美女。進穀十裏便是褒姒的故鄉。常見土院茅舍中閃動著身形秀氣的女子,與男子一般堅韌勤苦,也常手提砍刀出坡拖毛竹,砍柴火;背著背簍掰竹筍,扯豬菜;背著娃兒在河邊洗衣,攜帶土產下壩趕集。若遇男人出坡狩獵伐木致殘,橫遭禍事,也常遇驚不亂臨危果敢,替代男人為一家生計奔波,實在過不下去,便斷然犧牲自己,再拉扯個男人上門,來支撐這行將倒塌的家庭。
當年拉柴火時,曾在褒姒鋪見著一個女子,衣衫簡樸,赤著雙腳,代替牲口,推著石磨。先沒在意,後來才見這女子以苦為樂,推磨姿勢十分優雅,因出力流汗麵若桃花,身材也異常勻稱秀氣。四周是青青的山巒,一河清澈見底的流水,參差的古鎮和嫋嫋的炊煙,這一切都因為那推磨的女子而顯得古樸和諧又充滿生機。
多少年過去,那推石磨的女子猶如被攝進鏡頭的底片,時時顯影,竟比那些濃妝淡抹、儀態萬方的女子要清晰得多。我由此知曉了美是樸素的,猶如真理是樸素的一樣。
“文革”後期,在褒穀口建造石門水庫,放棄了勘探十年之久,進穀十裏的壩址,堅持“邊勘探,邊設計,邊施工”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在穀口建壩,致使國家重點保護文物石門及石刻,褒穀二十四景,褒姒故裏以及沿線村落盡皆淹沒於一片浩渺大水之中。
修建水庫,惠國利民,無可非議。但愈是消亡的東西便愈讓人懷念,愈能勾起人的記憶,愈能增加人的想象,而這一切都恰恰是進行文學創作必不可少的因素。所以,當1988年的春天,在北京大學46樓504室居住的我,回想起這種種時,心中立時翻江倒海,決心把它寫出來。再是,經過短暫的醞釀,就斷定可以寫一部長篇,並毫不猶豫地付諸實踐,產生這種信心的原因除了占有以上所說的生活之外,還在於已經有過的——
實踐
但凡有過寫作實踐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當你坐在桌前,手握鋼筆,麵對一疊稿紙,數條提綱和紛亂的素材時,會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沒有誰能夠給你幫上忙,一切都得指靠自己。
此刻,心中焦灼,沒有把握,莫名的煩躁和內在的緊張始終籠罩著你,使你不知所措,對自己和所要寫的東西產生懷疑,弄不好精神會垮下來,很長時間緩不過勁。有時終於停止,幹脆拉倒,再也坐不到桌子麵前去;有時僅僅是一篇作品,事隔多年還沒有完成;有時就索性放棄了寫作。因為窗外的世界是那麼精彩,那麼誘人。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大致會來自兩個方麵:一是生活準備不足,自己覺得錯綜複雜激動萬分的事情,覺得十分艱辛和曲折的經曆,或是天大的委屈與下地獄般的苦難,常常不具備更重要更廣闊的社會意義。在人類數千年的曆史長河中,影響或改變曆史進程的時期總是階段性的。文學名著往往產生於新舊交替、朝代更迭,或是一種新思潮新文化如狂飆般襲來的時刻。對於這一點我們不僅可以從俄羅斯、法蘭西的古典文學和蘇聯十月革命與衛國戰爭產生的一批名著中得到印證。從離我們更為貼近的“五四運動”,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十年動亂與新時期的撥亂反正中,也許更能獲得切實的感受,因為反映這些階段的文學作品確實是名著名篇迭出,確實豐富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
這些名著達到的輝煌,我們不能做到卻時時應該想到並須臾不可忘卻。近年多如牛毛的長篇失敗的根本原因是放大和稀釋了生活,更談不上對社會對時代對人生有大規模地概括。當然也就難以產生長篇小說必須塑造的藝術典型。
製約著長篇寫作的另一個原因是一個作者的藝術實踐。
這個問題對於即使發表過不少作品的人也依然存在,如果他沒有寫過長篇的話。長篇小說由於生活麵大,人物眾多,情節複雜,會帶來許多預想不到的問題。
事實上我們在學習寫作的過程中,像跳高一樣有許多標高號召我們去攀越,短篇中的萬字,中篇中的5萬字、10萬字,乃至超過20萬字的長篇,切不可小瞧作品的規模。且看路遙寫完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後,所寫下的創作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