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裏的中京比起往年裏可謂是暖春四溢,不如前些年到了正月裏鵝毛大雪連綿半月之餘,即使是春上三月洛河仍有浮冰。而今中京周遭的天氣暖和得如夏末秋至,如此怪異之象,世人常言這是天道要變。司馬季庭率先登上了浮橋緊跟著側身作揖恭候素玉先生上岸,完全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寄奴按劍緊隨兩人身後。
三人同行躊躇未有百步,便有一年邁老朽的老家奴牽著一輛馬車腳步蹣跚地迎了上去。司馬季庭揮袖作勢請素玉先生先行,素玉先生推辭不過就先鑽進車廂坐在了側位,隨後司馬季庭上來坐了主位,至於寄奴似乎更喜歡坐外麵吹風,就搶過老仆手中的韁繩馬鞭替他驅車。
從此間洛水西壩到中京城約有十二三裏路,照往常老仆的速度趕到城門口的浮橋那也是月上柳梢頭,有了寄奴這把駕車好手襄助,司馬季庭坐在裏麵明顯感覺到馬車就像在飛一樣。盡管顛簸得讓他感到有些不適應,但仍整理儀容恭謹地向素玉先生求教發問。
“先生我很想知道,這孫伯齡現在是江東一介布衣,依我看論他的才學最多也不過將來出任諸王們的國相,他這樣的人能有何要事委求於先生,甚至連宗親之仇也可以放下?”司馬季庭第一個好奇的問題是素玉先生的輕舟,素玉先生回答那舟名喚怒雲能日行千裏,是淩煙閣平日裏派子弟前往鎮集采買物資所用。這第二個問題便是好奇那江東的孫伯齡了,相傳此人是昔日江東名郎孫策的嫡後。
“既然殿下有所惑,在下自當盡所答。其實這不難猜出來,孫伯齡的祖輩乃是昔日吳國裏高高在上的皇族子弟,他想向淩煙閣求教的無非是推翻中晉小朝廷,匡扶他東吳舊國,也得以恢複他孫家百年前在江東的輝煌。”素玉先生本有些乏累不想與司馬季庭多言,然素日裏在淩煙閣裏寧靜習書未曾與人舌燥過,今番既是把司馬季庭當作多年未見的舊友看待,自然禮數上不能顯得疏遠了。見司馬季庭有些驚詫,素玉先生進一步解釋說道:“以他孫家士族現在的力量很難撼動中晉的根基,現在中晉小朝廷雖將相君臣皆有不和,但麵對外敵尚能做到一致對外,因此孫伯齡既需要具備號召江東舊士族的威望,又要具備瓦解中晉士族內部團結的條件,此二者皆備他才可重得東吳舊地。”
“那這麼說,先生是一定會開點他如何去做咯,還是……”司馬季庭冷不丁後背滋起一股寒意,心中思緒萬千,也不知眼前的素玉先生究竟是站在何人立場。本來他還想帶著全家逃出洛陽直奔建康,有著司馬家的庇護他一定能奪回他應有的權貴。倘若眼前這位素玉先生心裏是向著反賊,司馬季庭亦然不知該如何顏麵相對。
素玉先生自然非常清楚司馬季庭的立場所在,然他也不是欺瞞朋友之人,便揉搓著雙手笑意彌然地言道:“孫伯齡此人雖未與我舊識,然我亦聽聞此人自恃才高、剛愎自用。即便是我傾盡畢生所學去輔助這樣的人,都未必能有所成,即便是有所成那到日後換來的也是九族株連,天下暴亂。皓昱殿下不必悱惻此人,我若是相會此人也不過寥寥幾句誇讚應付而已,定不會為此人的野心出謀劃策。”
“既然如此,那先生不如一口回絕了孫伯齡便可,何必前去淮揚之地予他所想。”司馬季庭眼中飄過一絲狐疑,雖然素玉先生說得真真切切義正言辭那般,但是世人都知道智士狡猾多變善於鑽營時勢,於他而言誰又能知道素玉先生所說亦是往後所擇。
“我倒是不想待見此人,奈何命中時局注定若我不籠絡此人加以指點,中晉與苻秦存亡之局很有可能就在此人身上,此人的宗族子弟手握江東十萬水師,若是決戰中孫伯齡背棄中晉將大秦水師順長江直引入寧淮水道,那建康城便危在旦夕,到那時皓昱殿下一樣的無家可歸。而今尚且不知司馬氏是否真的隻剩下三十六年的國祚,但我奉勸一句殿下還是不要遷去石頭城是非之地,不如另擇故園做個逍遙之人也少了血腥爭鬥。”素玉先生苦笑一聲不知該作何感歎,司馬季庭那些話裏明顯是有五六分忌憚於他,反倒是他還在以朋友的身份直言好勸。
良久,司馬季庭若有所思地拱手言道:“真是可怕,自古謀大事者到最後都在最緊要關頭輸給了某些小人,到頭來九族皆滅。看來先生怎麼做都有先生往後布局的考慮,是我皓昱太過狹窄偏視。對於先生的好意我會告知父王善加斟酌的,隻不過目前我全家處境艱難,父王年事已高必須要回到建康去方能祛除一些心病。雖不知先生這次先來中京有何要事,但先生隻要順手能救出皓昱全家老小脫離牢籠,但凡先生有所危皓昱他日必以死相報。”
一路上泥濘不堪,馬車碾壓著散落道路當中的白骨嘎吱作響,寄奴百無聊賴地仰望著越近昏暗的天色,豎起耳朵不但在聽車廂裏的談話,也在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風吹草動。而司馬季庭家的老仆則是閉目養神一言不發,隻是時而嘴角勾引一絲詭異之笑,落入寄奴的眼角令他大為疑惑。車廂裏司馬季庭絮絮叨叨地求問想來自己也是累了便閉了口,素玉先生雙手緊緊捏著橫擺在自己兩腿上的墨淵名劍眯著眼睛似有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