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中國禪學的發展(2 / 3)

馬祖不靠語言文字說法,他的方法是對的、是真的,但是後來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這裏且講一個故事:有一書生,衣服襤褸走到禪寺,老和尚不理他。後來小和尚報告知府大老爺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門,恭敬迎接,招待殷勤。書生看了,一聲不響。等到知府大老爺走了,書生說:“佛法一切平等,為什麼你不睬我,而這樣地招待他?”老和尚說:“我們禪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書生聽了,就給他一個嘴巴。老和尚問他為什麼打人?書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這種方式的表示,有些是靠不住的。

在9世紀中年,出了兩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鑒(歿於865年,唐懿宗鹹通六年)和北方的臨濟義玄(歿於866年,同上七年)。他們的語錄,都是很好的白話文學。他們不但痛罵以前的禪宗,連經連佛一起罵:什麼釋迦牟尼,什麼菩提達摩,都是一些老騷胡,十二大部經也是一堆揩糞紙。德山自謂別無一法,隻是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屎的平常人。義玄教人“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始得解脫”。後來的禪門,不大懂得這兩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禪機——嗬佛罵祖禪。

平心而論,禪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故不須用嘴來宣說什麼大道理。因此,這個悶葫蘆最易作假,最易拿來欺騙人,因為是純粹主觀的,真假也難證實。現存的五部《傳燈錄》,其中所載禪機70%怕都是無知妄人所捏造的,後來越弄越沒有意義了。不過,我們也是不能一筆抹殺。當時的大和尚中,的確也有幾個了不得的,他們的奇怪的方法,並非沒有意義。如我第一次所講賊的故事,爸爸把兒子鎖在櫃子裏,讓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說你已有飯吃了。這個故事,就可以比喻禪學的方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教育上說,很類似現代的設計教學法。看來很像發瘋,但西諺雲:發瘋就是方法madnessismethod(按:西文兩詞音近,中語四字也都是雙聲)。禪宗經過400年的黃金時代,若非真有方法,可以騙人一時,也不能騙到400年之久。

禪學的方法,可歸納為四種:

(一)不說破禪學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意思就是說,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問;要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說破,便成了“口頭禪”,本來真理是最簡單的,說破便不值半文錢。所以,禪宗大師從不肯輕易替學人去解說,隻教學人自己去體會。有兩句香豔詩可以說明這個方法,就是:“鴛鴦繡取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且講他們三個故事來做例子。其一:溈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並求其說法。溈山說:“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其二:香嚴和尚請溈山解說“父母未生時”-句。溈山說:“我若說似(與)汝,汝以後罵我去。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幹汝事。”香嚴辭去,行腳四方,一日芟除草林,偶爾拋一塊瓦礫,碰竹作響,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遙禮溈山,祝雲:“和尚大慈,思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雲岩和尚的弟子。每逢雲岩忌日,洞山必設齋禮拜,或問他於雲岩得何指示?他說:“雖在彼處,不蒙指示。”又問:“和尚發跡南泉,為何卻與雲岩設齋?”他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隻重他不為我說破。”大家聽了這三個故事,便知“不說破”是佛學的第一個方法。因為一經說破,便成口頭禪,並未了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樂?

(二)疑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體會,例如洞山敬重雲岩,如前所說。於是有人問洞山:“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讚成雲岩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又問說:“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孤(辜)負先師也。”他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學者要會疑。因為懷疑才自己去思索一想,若完全讚成,便不容懷疑,無疑卻不想了。又,有僧問溈山和尚:“如何是道?”溈山說:“無心是道。”僧說:“某甲不會。”就是說我不懂。溈山就告訴他:“不懂才好,你去認識不懂,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溈山原答為:“會取不的底好。”僧雲:“如何不會的?”師雲:“祗汝是,不是別人……今時人但直下體取不會的,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將為禪道,且沒交涉,名運糞入,不名運糞出,汙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禪宗的第二個方法。

(三)禪機普通以為禪機含有神秘性,其實真正的禪機,不過給你一點暗示,因為不說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諸禪師又想出種種奇怪的方法來。如前麵所舉的打、笑、拍手、捏鼻……又有所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的話頭,這種方法,名曰禪機,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對於某種因緣,暗示一點出來,讓你慢慢地覺悟。試舉幾條為例。其一:李勃問智常一部大藏經說的是什麼?智常舉起拳頭,問道:“還會吧?”李答:“不會。”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其二: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大師:“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長老!您房裏有客,回去吧!”其三:僧問總印:“如何是三寶(佛,法,僧)?”總印答:“禾,麥,豆。”僧說:“學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問溈山:“什麼是祖師西來意?”溈山指燈籠說:“大好燈籠嗬!”其五:僧問巴陵鑒和尚:“祖師教義,是同異?”鑒說:“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法演和尚論之曰:“巴陵隻道得一半,老僧卻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其六:僧問雲門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答:“糊餅。”法演說:“破草鞋。”這些禪機,都是於有意無意之間,給人一點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