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中國禪學的發展(3 / 3)

前十餘年,羅素(BertrandRussell)來中國,北京有一班學生組織了一個羅素學術研究會,請羅素蒞會指導。但羅素回來對我說:“今天很失望!”問何以故?他說:“一般青年問我許多問題,如:‘GeorgeElior是什麼?’‘真理是什麼?(Whatistruth?)’……叫我如何回答?隻好拿幾句話作可能的應付。”我說:“假如你聽我講禪學,你便可以立刻賞他一個耳光,以作回答。”羅素先生頗以為然。

(四)行腳學人不倦得,隻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頓棒,有時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他下山去遊山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所以行腳等於學校的旅行,也就等於學生的轉學,穿著一雙草鞋,拿著一個缽,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師大的學生,轉到清華,再轉到中央大學,直到大覺大悟而後已。汾陽禪師活到70多歲,行腳數十年,走遍了70多個山頭。據上堂雲:“以前行腳,因一個緣因未明,飲食不安,睡臥不寧,水急抉擇,不為遊山玩水,看州府奢華,片衣口食;隻是聖心未通,所以馳驅行腳,抉擇深奧,傳鴻敷揚,博問先知,親近高德。”儒門的理學大師朱子也曾說過:“樹上哪有天生的木杓?要學僧家行腳,交結四方賢士,觀察山川形勢,考測(察)古今治亂之跡,經風霜雨露之苦,於學問必能得益。”行腳僧當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缽,逢著僧寺就可進去住宿替人家作點佛事,掙碗飯吃。要是找不到廟宇,隻能向民家討點飯吃,夜間就露宿在人家的屋簷下。從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經過這一番漂泊生涯。行腳僧飽嚐風塵,識見日廣,經驗日深,忽然一天見樹上鳥叫,或聞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詩,或聽老太婆說一句話,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即會大徹大悟,“桶底脫了”!到這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五)悟從“不說破”起說到“桶底脫了”,完全覺悟貫通。如圓悟和尚行腳未悟,一天見法演和尚與客談天,法演念了兩句絕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為要檀郎認此聲。”全不相幹,圓悟聽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一個五台山和尚行腳到廬山歸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問他悟到什麼道理。他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又,溈山一天在法堂打坐,廊頭擊木魚,裏麵一個火頭(燒火的和尚)擲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溈山喚他前來問道:“你作麼生?”火頭說:“某甲不吃稀飯,肚子饑餓,所以歡喜。”溈山點頭說:“你明白了。”我前所述的奧古斯丁,平日狂嫖闊賭,忽然聽人一句話而頓改前非,也是和這些一樣的悟。《孟子》上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其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以上所講禪學的方法,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得。總結起來,這種禪學運動;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禪、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種革命。自從把印度看成西天,加以介紹、崇拜、研究、選擇,以至“得意忘象,得魚忘筌”,最後,悟到釋迦牟尼是妖怪,菩提達摩是騙子,十二部經也隻能拿來做揩糞紙,解放、改造、創立了自家的禪宗。所以這400年間禪學運動的曆史是很光榮的。不過,這革命還是不徹底,刻苦行腳,走遍天下,弄來弄去,為著什麼?是為著要解決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就是“臘月二十五”。什麼叫“臘月二十五”呢?這是說怕臘月三十來到,生死關頭,一時手忙腳亂,應付不及。這個生死大問題,隻有智慧能夠解決,隻有智慧能夠超度自己,脫離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過是用智慧來解決一件生死大事,找尋歸宿。這不還是印度宗教的色彩麼?這不還是一個和尚麼?所以這種革命還是不徹底。從禪學過渡到宋代的理學,才更見有兩大進步:(一)以客觀的格物替代了主觀的“心學”。如二程、朱子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窮一理,明日窮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偽真,到後來,但可有豁然貫通的一旦。這是禪學方法轉變到理學的進步。(二)目標也轉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個吃飯拉屎的平常人;一般禪學家都是為著自己的臘月二十五,始終隻做個和尚。理學則不然。宋仁宗時,範仲淹說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後理學家無不是從誠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超度個人,不是最終的目的,要以個人為出發點,做到超度社會,這個目標的轉變,其進步更偉大了。這兩點值得我們大書特書的。總之,宋明理學的昌明,正是禪學的改進,也可說是中國中古時代宗教的餘波。

編按:聞一多是中國民主同盟早期領導人,詩人,學者,民主戰士。本篇是他在愛國民主人士李公樸先生殉難的追悼會上,麵對反動派的無理取鬧,肆意搗亂,聞一多先生拍案而起,作了一次震憾全國的即席演講。演講結束後,聞一多先生也不幸慘遭國民黨反動派的毒害,那一次演講也就成了聞一多先生的最後一次演講。本篇不僅僅是一次成功的演講,更是一篇激勵的戰鬥檄文,是一個換起人民覺醒的施號令,同時也是愛國民主人士的戰鬥宣言。